李亦许没告诉许亦厘他在哪，但知道许亦厘一定会找到他。

因为许亦厘看过朱医生的名片，知道诊所在哪。

李亦许蹲在街边等了不到半小时，许亦厘就到了。

她是跑过来的，从对面的马路跑上天桥，在高高的天桥上横穿而过，然后跑下来，来到李亦许的身边。

“李亦许，”许亦厘一见到他，就扑过来抱住了他，“我来了，对不起，别难过。”

她的语气很像是在哄小孩。

李亦许擦干净眼泪，闷闷地说：“你只比我大三个月。”

许亦厘望着他，轻声笑了：“可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长不大似的。”

李亦许是比较脆弱，所以他需要许亦厘。只要许亦厘在，李亦许便会感到安然，感到幸福，从而对原来灰暗不堪的未来有了一些微弱的期许。

许亦厘扶他站了起来。两人的身高差距一下子变得非常明显。高个子的李亦许垂头看着许亦厘瘦小的身躯，好奇她为什么能有那么大的能量，能拯救他，能治愈他的一切。

“对不起，”李亦许对她说，“刚刚情绪不稳定，对你发火了，对不起，我错了。”

他张开手臂，忍不住又要去抱许亦厘。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感受柔软的头发丝摩挲皮肤痒痒的触感，心想，要是能够一直这么在一起就好了。

他们站在大街上不顾旁人视线抱了一会儿，随后许亦厘松开了他，抬起头，对他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李亦许问：“去哪？”

许亦厘不答反问：“你有没有拔过智齿？”

-

许亦厘带李亦许去的地方是一家牙科医院。

“不过还不知道要不要拔，”在去的路上，许亦厘跟他说，“得去面见医生，拍了片子才知道。”

李亦许没拔过牙。

偶尔他也受到智齿疼痛的困扰，但从没想过要去医院看看——不管何种性质的医院，总会让李亦许联想到疾病、困苦与死亡，所以他平时生了病都自己买药吃，能不去就不去医院。

他身上的鞭伤、割伤和烫伤，也因为他万分随意的事后处理，全部留下了疤痕。

说实话，李亦许不明白许亦厘带他去拔牙，是想告诉他什么。

走在布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上，时不时有患者捂着脸从诊室里面出来，坐在门口等麻药的劲儿消散。

并不温馨的场面，却也并不冷冰。或许牙疼只是小病，无关生死，因此显得没那么沉重。

拍完片子，许亦厘带李亦许进入事先预约好的三号诊室。

“你的智齿可以拔，”医生说，“不过看你的意愿，要不要今天拔？”

李亦许点头说：“可以的。”

“那今天先拔一边，伤口好了再来拔第二边。”医生飞快地在病历本上签下他的名字，让他去缴费。

缴完费，他们坐在走廊边等待医生叫诊。李亦许买了两瓶水，拧开一瓶，递给许亦厘：“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亦厘笑了：“我想让你体会一下拔牙的感觉。”

李亦许一头雾水，问：“什么意思？”

他看到的是许亦厘的侧脸，很快发现她脸上的笑就这么收起来。许亦厘没看他，而是看着面前白色的墙壁说：“上麻药的时候，你感到一点轻微的刺痛，不难受，和被小虫子咬了一下差不多，但你还是不由得开始紧张起来。”

“随即麻药开始产生效力，你觉得牙根发软，很快地丧失痛觉。医生拿起钳子伸到你嘴巴里去的时候，你心里想反正上了麻药，肯定不会痛的，可当钳子准确地夹住你的智齿，你仍然忐忑。”

“医生开始用力，钳子夹着你的牙齿用力晃动，随后你听见医生的叹气，像在感慨，多么冥顽不灵的一颗牙！医生加大了力气。你的牙逐渐松动，一股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但你并不痛。”

“可当你拔完牙，看你那颗还沾着血的牙齿，你才发觉这玩意儿已经从你的嘴里脱落了——和你相伴十几年的牙齿，在麻药、医生和钳子的共同作用下，硬生生给拔了下来，从你的嘴里脱落了。”

李亦许静静地听她说着，始终看着她。

许亦厘方才回头，与他对视，将他挡在额前的碎发拨开，非常温柔地说：“拔牙就像处理情绪一样，有时候需要靠人为的力量，强行将坏掉的部分剥离，你明白吗？”

李亦许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我明白”。

“你再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许亦厘说，“想想你待会儿拔牙时感受到的，先下麻药，再用力——李亦许，你会康复的。”她这么说着，将李亦许拉起来，推入诊室。

李亦许在病床上躺了下来，在医生的命令下，张开嘴。

他眼前是一晃一晃的探照灯，以及医生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手术耗时不到十分钟，似乎没一会儿的功夫，上下两颗智齿就被连根拔起，扔进了垃圾篓。

李亦许走出诊室，坐回到许亦厘身边。

“医生说拔完牙要先观察半个小时。”他咬着止血棉，有些含混不清地说。

“嗯，好的。”许亦厘继续陪他等着了。

“许亦厘。”李亦许叫她。

“怎么了？”许亦厘问。

“我好像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李亦许说。

如果要问后来为什么李亦许放不下许亦厘，李亦许会说，因为许亦厘教会他很多东西。

最重要的一课，许亦厘教会他控制。

当李亦许再度来到濒临崩溃的边缘，或是被梦魇缠身，感到绝望的时候，只要他一想起这天许亦厘带他来拔牙的感受，便会下意识地去努力控制自己。

先下麻药，再用力。许亦厘说。是会有一些难受的，但忍过去之后，就不会再疼了。

许亦厘还说，李亦许，你要活下去。那天在山上的傻事，不要再干了。

“好的。”李亦许立马答应了许亦厘。

他发现他没办法拒绝许亦厘任何事情。

许亦厘又温柔地笑了，让李亦许低头。

李亦许低了点头，许亦厘就凑过来吻了他。

她的嘴唇冰凉地触碰李亦许的唇瓣，就这么贴了一会儿，随后移开，轻声问他：“你喜欢这样吗？”

“我喜欢，”李亦许说，“我喜欢你，许亦厘。”

-

接了吻，就代表在一起了。至少李亦许是这样认为。

像奇迹一样，那天之后，李亦许逐渐克服费姨带给他的阴影，不再做噩梦，不再时而悲伤时而愤怒，变得和正常的同龄人一样，开始有自己的爱好，也听得进课了。

他的成绩突飞猛进，从年纪前一百，突然跳到年级前十，再到年级前三。当他第三次在六校模拟考试中蝉联第一名，班主任特地把他叫到办公室去，要他分享一些备考经验。

“没什么经验可以分享，”李亦许漫不经心地说，“只不过我认真学习了，仅此而已。”

他开始学会投入到一件事情中去，并因此获得乐趣，每周末都去体育馆打篮球，偶尔放学后也会去看电影，久而久之，身边有了一些朋友。

不过最要好的朋友还是许亦厘。不只是朋友，还是恋人。那时的李亦许天真地这么以为，并且天真地相信眼下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

七月，高考放榜，李亦许毫无意外地是全校最高分，考取位于首都的顶级名牌大学。

父亲得知此事非常高兴，往李亦许的账户里汇了一大笔钱，还信誓旦旦地向李亦许保证，最多三年就会退休，他们父子二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李亦许听完，没有问出他一直很想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这些年，不曾把他接到身边？而是甩给保姆抚养。”时至今日，这个问题早已变得无关紧要。

让李亦许真正意外的是，另一个人的来电。

李亦许清楚地记得，那是在放榜第二天的清晨六点——一个李亦许在假期绝对不会醒来的时间，他忽然被枕头旁边手机的嗡动声闹醒了。

他心烦意乱，在床边翻了个身，妄想无视手机铃声，可对方偏偏不让他如愿似的，一遍一遍地打来。李亦许被扰之下恼怒不已，干脆翻身坐起来，接通电话没什么好气地问：“谁啊？”

“亦许，”他听到一个分外柔和的女声问，“是亦许吗？”

李亦许没听过这个声音，不知道她是谁，却像中了定身咒一般无法回应。

“亦许，我知道是你，”那人继续道，“我是妈妈。”

李亦许的母亲，在生下他不久之后就扔下他出走，因为她，李亦许本以为这辈子会背负一个“弃子”的罪名。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不想说任何话。

“你爸爸给我打电话了，说你高考发挥得很好……”母亲的声音有些不稳，但还是佯作高兴，说着各种各样的事，“他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照片，真可爱……”

“妈，”李亦许冷静地叫她，“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一下子哽住了，随后而来的哭泣也是理所当然。那种哭法像是要把今生的眼泪一股脑流光，隔着手机，李亦许都能想象出她手边成堆的纸巾球和湿哒哒的脸。

即便他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模样。

“亦许，妈妈对不起你，”哭完之后，母亲对他说，“妈妈知道错了。”

李亦许笑了起来，说：“没关系。如果有空的话，找时间见一面好不好？”

母亲很惊讶：“亦许，你、你不恨妈妈么？”

“恨你也没什么用，不是吗？”李亦许回答，“再说现在我过得很好。”

多亏了许亦厘，那些像沉入池塘底部的厚重石块一样的抑郁情绪，正在渐渐消失。

于是李亦许和母亲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找回了原本不要他的母亲。

-

李亦许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许亦厘。

他决定去许亦厘常去的地方等她。

一中的教学楼顶层有一个大天台，因是暑假，校园里没有多少人，李亦许非常顺利地进入校园，跑上天台，果然在栏杆旁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许亦厘趴在栏杆上面，塞着耳机，在听歌。

李亦许停在天台中间看了一会儿，并不想打扰。

他看着许亦厘的背影，静静地等候许亦厘发现他。这种感受让李亦许非常幸福，打开手机翻出了一个他经常浏览的论坛。

这是一个名为“抑郁患者集结地”的论坛，昨天李亦许刚发布了一条内容为“我觉得现在已经完全好了”的匿名帖子，引来底下不少跟帖。

有人问：楼主，怎么好的？求分享经验。

李亦许站在许亦厘身后五米远的距离，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低头打字回复：因为我有爱的人了，难过的时候只要一想到她，我就不会难过了。因为我爱她，我才可以振作起来。

发完之后，李亦许收起手机，轻轻叫了许亦厘一声。

“许亦厘。”

他声音轻，但许亦厘听到了，摘下一边耳机回过头来，对他露出笑容，然后慢慢地，向他走来。

李亦许等不及，跑过去抱住她：“许亦厘，我妈妈给我打电话了。”

他触到许亦厘柔软的身体，忍不住又想亲她，于是抬起许亦厘的下巴往她的嘴唇上亲了口，随后亲了亲她的脸和额头，非常高兴地说：“我发现自从认识你之后，真的发生了很多好事。”

“许亦厘，你真好，”李亦许自顾自地说着，“以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怀中的女孩这才动了动。

许亦厘抬了点头，伸出食指摸了下李亦许露在衣服外面的锁骨，埋怨似的说：“李亦许，你很多话。”

她没有答应李亦许的要求，不过当时李亦许正沉浸在恋爱带给他的喜悦之中，也没多在意。

当时他以为许亦厘想的和他是一样的。他们会一直这样，在一起。

而那天晚上李亦许回到家，才看到论坛上一个网友给他的新回帖。

【楼主，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你的症状本就没那么严重。】

李亦许有些奇怪，在后面跟帖回复。

【为什么？】

他等了很久没等到网友的回帖，索性洗澡睡觉去了。

第二天醒来，他再次登上论坛，看到那个网友私聊他了。回答只有一句话。

【我早就悲哀地发现，即使我爱上一个人，我也永远没办法足够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