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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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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明霄宗雪落洞。

时值初冬,雪落洞外万物萧瑟,枯叶满地。

一个身穿黑色丝绒斗篷的高大男人站在洞外,几名弟子面露肃敬,躬身领着男人走入雪落洞内。

洞内一片漆黑,迎面而来的刻骨寒冷令人不由得想要打颤。

那几名弟子送到洞门口,便急忙抱着胸跺着脚出去了。

周宁除下斗篷的顶帽,提着风灯,走入洞中的风雪中。

雪落洞,一年四季都雪花飘落的地方,此地极冷,极黑,灵力在此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若是修为低下的弟子在里面呆久了被冻死也是常有的事。

故而这里是明霄宗犯了严重过错之人的惩罚之地。

周宁缓步走入黑暗中。

山洞内山路崎岖,怪石耸立,皑皑白雪掩埋了一切。凛凛寒风夹杂着雪片在眼前飞舞,他走了片刻,昏暗的风灯终出映出前面的一张小榻。

上面似乎有人侧卧在上面。

周宁冷冷出声:“起来。”

没有人回答。

睡在榻上的人一动不动。

周宁冷笑一声:“别在这里给我装死。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半年前,你擅自脱离众人,误了比武大会的比试时日,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宣而战,打伤青云门的人,那人据说重伤严重,根基已□□云门掌门对此大发雷霆,扬言要明霄宗交人,否则便要攻上明霄宗为他弟子讨个公道。要不是江羽寒亲自上门赔礼道歉,天门派又在此间斡旋,此事还不知如何收场。”

周宁看了一眼在榻上毫无反应的月星阑:“为此,陆淮极力要掌门将你赶出明霄宗以绝后患,要不是有人极力反对,恐怕你现在早就被外面的青云门弟子撕得粉碎了——”

“你不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反倒在这里给我撂挑子,脾气倒是不小。”周宁走过来,冷冷问,“今日的修行还未完成。快给我起来拿剑!”

床上的人终于幽幽发话了:“话就别说得如此义正词严了吧,师父。”

月星阑从床上支起起身来。她身上衣服单薄,全身落满雪花,两只光脚随意搭在满是白雪的床榻上,消瘦的脸颊和手脚在风雪冰冻中显出病态的紫红。

“家丑不可外扬啊。”月星阑浑不在意,胡乱地挠了挠头,光脚下榻踩在雪地上,她的眼神冷冽且尖锐,说话淡淡地,似意有所指。

“保全我不是也在保全你自己吗?”

“您大可不必说得如此无私且冠冕堂皇,我若出了事,您的秘密也保不住了。”

“不知好歹。”

周宁面色微僵,他一拂袖,剑气迎气袭来,月星阑不躲不避,凌厉的剑气正中月星阑胸口,她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周宁脸色一变,目光愈加阴沉:“几日不见,修为竟又降了这么多!真是冥顽不灵,除了自大,一无是处。”

周宁冷冷讥讽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月星阑的右腕上:“以你这么弱的灵力还妄想以身饲龙?哼,真是没脑子。龙气是天下最为霸道之气,凡人要想用自己灵力来温养真龙,无疑是自寻死路,更何况是在这灵力无法自由发挥的雪落洞里,你最后只会被它榨干生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给我取下来!”

周宁的剑气向月星阑右腕扫来,月星阑侧身闪过,虚弱地笑了笑:“师父似乎很怕我会死掉。为什么呢?”

“是你良心发现——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听到这话,周宁蓦然转身,细长眼瞳中有如两簇森然鬼火转瞬闪过。

月星阑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走到周宁面前。

她憔悴消瘦,枯发散乱,颧骨突起的脸上不吝显露出最大的恶意,在昏暗光线中看来有如揭去人皮的恶鬼:“你我之间就不必惺惺作态了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知肚明。以你周宁的高傲,妖族和魔族必不能使你低头,那就只剩下天界了。你那么迫切地要教授我修行技艺,不就是怕我脱离修仙,脱离你幕后主使者的计划么?你与那人之间的秘密,恐怕连江洵也被蒙在鼓里。若是被人发现你不旦入了魔,还背着明霄宗跟天界有勾连——”

话音示落,黑色气浪将月星阑直掀翻在地。

周宁已被魔气缠身,再次入魔。

见自己的试探成功,月星阑抬起上身,不免露出一丝嘲讽又意料之中的笑。

“有意思。”

周宁这次的“狂乱”程度比上次还要强。

空气都被魔气的波动激得噼啪乱响,雪花被挟裹着在眼前狂舞,月星阑因金龙在身变得虚弱,看不清周宁的动作,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劲风袭面,周宁的魔气已刺穿了她的胸口。

热液飞溅,血腥味四溢。

月星阑闷哼一声,仰面朝天被周宁扑倒在地,她垂下眼眸,注视着周宁入魔中的狰狞面孔,既不反抗,也不做挣扎,像是失去灵魂的木偶。

狂乱状态的周宁敏感地闻到月星阑身上四散开来的血腥气,甜腻浓烈的血香味让他变得更加兴奋。

他血红的眼珠冒出□□精光,黑色锋利指甲猛地插入月星阑的胸口,疯狂地撕扯着上面的血肉,像饿狼般低头疯狂地啃噬起来。

月星阑的汗水如珠滴落,身体剧烈颤抖,她紧皱眉头,十指插入泥中,强忍着剧痛不作声,看向在身上肆虐的周宁,就像是心甘情愿献祭一般。

锐利的犬齿撕扯着血肉肌理,咀嚼得唧唧作响。

胸口的皮肤血肉被啃噬殆尽,露出下面累累白骨和被白膜包裹着的跳动心脏。

周宁望着那颗肉血之心露出愈加贪婪的表情。

就在他即将张嘴咬下月星阑的心脏之时,身后突然出现一道灰色的身影。

“够了!”粗砺怪哑的声音在空间中响起。

一道电光在周宁头顶闪过,周宁身体一抖,随即软软倒下不动。

那道灰色的影子无声地停在黑暗中,如水纹般浅浅散去。

就是现在!

月星阑眼中狠厉闪过,牙关咬紧,猛地撑起身将手一挥,金龙瞬间爆发出浩瀚杀机,汇成一道锋冷纯粹的剑意向影子袭来。

那道影子始料未及,下意识抬起手要阻拦,那道利光形状变幻,骤然化成一条捆仙索转瞬将他困在金圈之内。

一把雪亮的利剑抵在他身前,灰色影子僵直了一瞬,反应过来:

“原来,你是故意假装虚弱,声东击西,就是引我在这灵力无法全力发挥的雪落洞出现。脑子不错,是个狠人。”

月星阑拖着胸口的大血窟窿,勉力支撑站起身:“不这样,你也不会出现。”

灰色影子的声音沙哑又怪异,丝毫听不出情绪泄露,他全身被烟雾笼罩着,也看不出体形和表情:“你就那么笃定我会出现救你?若是我不出现,你就死定了。”

月星阑面上血色全无地笑了笑:“胜负总要赌一把,还好这次我赌赢了。”

影子没有说话。

月星阑把剑锋往前递了递:“说吧,你是谁?为什么要迫使周宁教我修行?你有什么目的?”

影子“桀桀”地怪笑起来。

“我救了你的命,你却想威胁我。月星阑,你还真会恩将仇报。总是这样是非不分,眼盲心狠。你真令人没办法喜欢起来。今天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我的身份。”

月星阑抬起眼:“你认识我?”

影子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月星阑深吸一口气,笑了笑问:“你不说也没关系。”

她回头,目光扫过床边的檀香炉,那香炉自动飞了过来,落到他们两人面前。

一束橘色的火苗燃起,青烟袅袅,檀香味从炉内缓缓溢出。

“你到底是谁?”

随着月星阑沉缓的声音响起,空气顿时一窒,不可见的灵力波动从两人中间缓缓蔓延开来。

炉内的青烟活跃起来,垂直向上升腾,在空气中晕染开来,显出苍劲的两个大字。

“宵昙——”月星阑念出声来,玩味地看向影子,“你的名字叫宵昙?”

灰色影子猛地转头,终于开始有点气息不稳:

“这是檀息术?”

月星阑没管他,继续发问:“你到我这里来究竟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一幅巨大山水画作在空间中铺展开来。

画卷里祥云环绕,仙鹤飞旋,地点似乎是天界的宫殿,一个小人坐在桌前专注地整理书籍。

月星阑微眯了眼,觉得有点眼熟:“。。。这是——灵兰殿?”

她仔细地搜索记忆,印象中天界的灵兰殿并没有什么有名望的仙人,这座宫殿连同看守的仙侍都挺默默无闻的。

画面腾地变幻,出现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一个小人在另一位身材高大的人身前缓缓跪下。

那身材高大的人转身走入宫殿,而小人纵身一跳,从高处坠落。

落入凡界。

灰色影子终于惊慌起来,怪异的声音变得尖利:“停下!”

月星阑抹了一把冷汗,嘴角一弯:“你是天界的人?是天界的上位者指使你来的。。。”

影子挣扎起来,扭动着身躯,拼命想脱离桎梏:“愚蠢!你私窥天机,混淆因果,会遭天谴的!”

月星阑凉薄一笑:“你以为我会在乎天界的那些惩罚吗?”

影子动作一顿,止住话题。

月星阑低下头还想再说什么,这影子突然全身透亮,身体爆发出困兽般摧枯拉朽的力量,金龙被这股力量瞬间震开去,月星阑也始料未及,被这爆炸气流震出一丈开外,后脑勺重重撞在山石上,在失去意识前看见影子全身粉碎成烟尘,转瞬消失在空气中。

“这是灵遁?”

月星阑带着满肚子的懊恼,昏死过去。

大半个时辰后。

当江羽寒得知雪落洞情况匆忙赶到时,周宁和月星阑都已被人救起。

周宁倒还好,月星阑全身血肉模糊,胸口没有一处皮肉是完好的,寒伤、外伤加上丹田空虚,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江羽寒沉着脸将月星阑抱出雪落洞,叫上明霄宗最好的医修和丹修,忙碌了一个晚上,才堪堪保住月星阑的性命。

直到第三天的傍晚,月星阑才慢慢苏醒。

医修确认了她的性命无忧后识趣地退下去了,房间中只余下了月星阑和江羽寒二人。

风呼呼地敲打着窗外的枯枝,房间角落边烧着的地炉暖融融地晕开了冬日的寒冷,热气随着清苦草药味在空气中蔓延升腾,整个世界都仿佛安宁如水。

江羽寒坐在床边,注视着床上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月星阑,摩挲着手中的指环。

月星阑被罚关在雪落洞不过半年,她的修为急剧降低,灵力虚弱到连运转全身都无法达到。她又与入魔的周宁发生争斗,几乎是九死一生。

江羽寒皱紧了眉头,凝视着床上的人轻声道:“月师妹真是不听话,明明师兄给了你传讯符,让你遇到事情通知我和掌门,你怎么就是要一味逞强呢。”

月星阑蝴蝶般的睫毛动了动,阖着眼没有说话。

江羽寒碰了个钉子,目光落到她手腕上缠着的那只金龙上,它正不停地吸取她的灵力修为,让原本受伤严重的她雪上加霜,可医修们手段使尽都没有办法让它脱落。

想到这,江羽寒缓缓伸出手去,不料月星阑早已察觉到他的心思,啪地一声打开他的手指:“不要碰我。”

江羽寒以为月星阑还在为被关入雪落洞的事生气,便按下心底情绪,点点头:“好。”

他转头端起桌边的药碗,边吹边搅动汤勺,样子既温柔又体贴,可此时的月星阑身心俱疲,她没有心情跟人虚以委蛇,冷眼看着江羽寒的举动,不作声。

递过来的汤勺热热地停在嘴边,月星阑却没有张嘴。

江羽寒抬眼:“师妹?”

月星阑冷笑:“大师兄,你觉得你表演很完美吗?”

江羽寒变了脸色。

月星阑冷冷地看着他:“你现在也看到了,我不仅修为低下,又爱乱惹事端,连周宁都拿我没有办法,现在的我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我也没心情同你演戏,你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以后还请大师兄保持该有的距离吧。”

这一番直白的话,让江羽寒面如火烧,他听着月星阑平静的心跳,确定这是她的心里话,他抿唇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来。

“灵官殿司掌惩处,我作为殿官,将你关入雪落洞也是无奈之举,若不是这样——”

月星阑冷笑一声,转眼望向江羽寒:“你以为我会在意这点小事吗?”

月星阑强撑着从床上站起身来,全然不顾鲜血晕开身上的绷带,她喘了口气,伸手搂住江羽寒的脖子,猛地将他拉近到自己面前,她小小的个子站在床上,刚好与江羽寒身高一致。

月星阑张开唇,热气喷在他的唇齿之间:“江羽寒,你若以为对我就象对待别人一样,用些虚妄柔情、轻语温存,就可以让我死心塌地为你卖命,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奉劝你,无论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最好都给我打消念头。”

态度急转直下。

心思被毫无掩饰地被言明,

江羽寒垂下眼眸,声线渐冷:“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

月星阑嘴角一弯,放开他毫无风度地坐下。

“我随心所欲惯了,改变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此生修魔无望。

这对月星阑的心理打击简直堪比毁灭性。

再加上她的形迹已经被天界发现,龟缩于明霄宗也无事无补。

这江羽寒又惯会洞察人心,让他继续接近自己,只会使她更加被动,现在处境不允许她有任何闪失,她必须将他推开。

而江羽寒审视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眸,意外地没有感到愤怒。

从她恹恹的表情下,江羽寒能察觉到深重的疲惫。

他甚至感受得到月星阑尖锐言辞里暗藏着一触即发的汹涌情绪,这绝对是崩溃前兆。

失去冷静和理智保护的外壳,里面袒露出的会是什么呢?

江羽寒极力控制着内心想要摧残、想要令眼前人崩溃的冲动,却温声细语地道:“这些事先不提了。你先别乱动,伤口出血了。”

月星阑一把拂开他的手,暴躁起来:“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你以为我会对你这毫无意义的温柔感动吗?给出一点模棱两可的关爱,就盼望着我为你死心塌地为你卖命?呵呵,江羽寒,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我可不是什么无知少女,你的这种行动在我看来,就是垂钓。只可惜,我不是那条你想要的鱼!”

江羽寒笑容淡去:“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

月星阑一梗脖子:“没错。”

江羽寒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呼啸席卷的风。

今年的第一场初雪终于来了。盐粒般大小的雪粒子不停地拍打着窗棂,努力想挤入温暖的房内,却被无情的温暖融化开来,在窗台下积成一滩小水洼。

“无论你是否选择继续帮我,你是我的师妹,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江羽寒突然道。

月星阑一顿。

这江羽寒当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被他这样一说,她反倒不好再发脾气,只能冷着脸地放弃抵抗,任由江羽寒重新用绷带将她的伤口绑扎起来。

月星阑扫了一眼低头做事的江羽寒,灯火给他如珠似玉的脸庞镀上了一圈温暖又缱绻的光,他的瞳孔浅浅的,下垂的长睫掩映着昏黄的灯火,仿佛眸子里盛满了脉脉温情,那低头的样子竟像极了玄凝。

不知不觉间,月星阑的气消了。

心里隐隐有些懊悔。

毕竟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没有什么仇怨的。

江羽寒一直站在她这边。

数次的出手相救,又在修行上多有提点,往日种种,月星阑是看在眼里的。就算他在暗中调查自己,也算情有可原。

如果他要的只是想要自己的助力,那她在适当时机帮他倒无不可。

但他若是。。。

“师妹?”江羽寒不经意抬起头来,正好与月星阑的视线对上。

月星阑恍然回神,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月星阑心中一跳,赶紧否认:“没有啊。”

“那为何那样看着我?”

“我——”

月星阑知道他能察觉她的异常,掩饰会让自己更暴露情绪,她心里着急,连忙转过头来,却意外捕捉到江羽寒促狭的目光,她顿时反映过来这是他的作弄,心里一阵不爽。

她也不是吃素的。

月星阑眼珠一转,面露微笑:“师兄,我其实是想说,你的头发掉下来了。”

说着,她伸出手去,大大方方地捏住江羽寒耳边漏出来的一丝墨发,然后慢慢将它抚到他的耳后。

月星阑知他五感极强,十分反感别人的碰触。

所以她要以攻作守。

于是她故意慢悠悠地用指尖轻触到他的皮肤,从他饱满的下巴滑到他玉白的脖颈。

“这下好了。”月星阑收回手,打量了他一下,点头微笑。

柔软服贴的触感,令江羽寒怔了一瞬。

温热的指尖如蜻蜓点水般划过他细微敏感的耳后,再如花瓣吻水般蔓延至下,最后隐入空气中。

这种似触却不得的感觉令江羽寒心中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焦躁感,他知道她在恶意捉弄,他本该厌恶且愤怒的,但现在他却只是微微颤抖了下,连惊讶都没有太长,甚至隐约还有了一点欲擒故纵的潮热期待。

哗啦,江羽寒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掉了。

月星阑以为自己成功地恶心到了他,低头闷笑了一声,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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