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金臣庙 边民骨
帐内,风临听完手下禀报,饶有趣味道:“是么,她这样讲。”
手下称是,风临笑而不语,抬手示意其退下,一旁的白青季睁着大眼睛不说话,风临觉得她站姿好笑,便开口搭话问:“青季,你觉得吾要不要去见她?”
白青季睡了一天,此刻气完神足,两眼亮如大灯,大声答道:“回殿下,不知道!”
“青季,你来。”风临抬手招了招,将她叫至近前说,“你觉得她为什么急着见吾?”
白青季道:“卑职不知,也许是她吃不得苦,捱不住罢。”
风临道:“吾倒不觉得珣王会养出那样的女儿。”
白青季又说:“也许是她准备花言巧语迷惑殿下。”
风临道:“也许吧。不过你答得也太浅了些,还是要动动脑。”
白青季不想顶嘴,但她待风临一向直率,从不藏掖,此时憋嘴默了一瞬,又马上开口给想法倒了出来:“殿下,您也是知道的,我一向不懂这些,您叫我做什么,我做什么便是了。”
风临有意点拨她,见她这样说,无奈一笑:“好吧,听令行事,似乎也无不妥。只是青季,吾不会一直在,总有你孤身对敌之时,那时你身旁无人,又要听谁的呢?就像从前那回,你总要有自己做决断的时候,此时不练不思,到情急时再想,岂来得及?”
白青季觉她说的有理,低头小声道:“可我真的不擅长,我又不像谢六那样灵光……”
风临道:“她有她的好,你也有你的好。你不可能一直在吾身边做副将,早晚要放出去。届时你做了一方将领,带兵行事,大事小情岂能尽等军令?”
“人不可给同样的错绊倒两次,总要吸取些教训。青季,你是为的什么贬到这里的?”
白青季低下头来,默不作声,听风临又道:“当初吾把你捞到身边,是觉得你可塑可造,怕处罚过重,挫了你的心气,叫你来身边,想助你学习长进,盼你改过增益,来日有所成就。
现在看来,你当这个随行副将当得很快活?”
白青季脸霎时红成一片,又羞又愧,心想:原来殿下是盼我成将才,殿下竟对我有这样高的期待!可说来羞愧,我在殿下身边听差遣,却实实在在快活得很……若非犯错,我哪有机会来这位定安王身边、给这般的人物跑腿做事?我、我……我实在快活啊!
啊!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又兴起这不争气的念头,若给殿下知道,我还哪有脸面,真是羞死人了!
她心里乱想一通,更觉自己安于现状,十分不争气,羞意更增,再难抬起头来,只低头憋着嘴说:“我……我都改罢。”
“嗯。你今晚先回去,好好想想。”风临点头起身,抬手拍了拍白青季的肩,大步出帐,唤了宁歆、江墨恒等人随行。
因方才谈话间提及谢燕翎,路上风临思绪不免飘忽,只想燕翎此时此刻做什么,一时疑丝乱起,眨眼又疑到余下人身上,越想越乱,两眼珠子一片乌黑,经身旁人提醒,方才发现已走到了风宝珠处。
命江墨恒带人守在周围,宁歆近车门外后,风临吸一口冷气,略整思绪,换上一幅微笑面孔,踏进铁车内。
车内无光,然风宝珠生得身白煞煞的皮肤,于夜里也很易辨身形,此刻倚在车壁,正拿一对幽幽的冷眸望着她。
风临两步近前,从容对坐,凤眸直视对方,露出个清泠微笑,“骤逢变故,以为表姐会激动愤懑,不想却冷静自持,倒叫吾另眼相待。”
风宝珠冷笑道:“我乃珣王之女,贵凤皇血,岂会如山野蠢妇惊惧撒泼?定安王,你我一脉金枝,休以轻眼辱我。”
对方言语生硬,颇不客气,然风临却似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略过,道:“听闻世女想见吾,言辞间还涉州域之谈,吾不敢怠慢,特赶来此,想听表姐有何高论。”
“呵。”风宝珠冷哼一声,暗里却稍呼一口气,她本是胡扯一通,不想真将风临引了来,故而心中急急盘算,意欲真假半掺,试探对方一二。
她面作有成道:“你也不必拿那眼神看我,觉得我是因处境急危,要诓骗你甚么,一会儿我开口说来,你自思量有无道理。”
风临微笑说:“你先讲来。”
风宝珠眼珠微转,开口道:“看你神色从容,行止自若,必是觉得日后与我楠安交战,十拿九稳,故而胸内坦然。”
风临不说话,听风宝珠冷笑道:“常闻定安王疆场威名,俨然神人,若真作此想,我倒要奚笑一声,这等短视肤浅之人,如何扬威天下的?”
“虚名不足道,愿闻高论。”风临坐在对面,对其言浅笑淡过。
见她始终不恼,风宝珠略知她非鲁莽之人,便不再激她,换了语调,徐徐道:“我先问你,你觉得我母亲是如何成今日之势的?若她孤身独守一州之地,当真可以抵外挡内,日益壮大么?”
“你当真以为,楠安及邻州府对镇南王,不是不想除,而是不能除吗?”
风临的笑愈发淡了,乌黑的睫羽挡了她半边眸光,愈显得她面容冷玉清泠,她如此与风宝珠对视一息,似是觉得装傻充楞没甚意趣,淡声回了一句:“自然不是。”
风宝珠微微一笑,眼睛眯起来望向她,“是了,我想你也不是蠢人。我们存续至今,是因为周遭想我们留到今日。他们盼我们活!”
没有说话,风临仍淡笑着看她,浓重的夜色似在一瞬自车外涌入这方寸之地,一寸一寸染黑了风临的衣衫。
对面,风宝珠仍在冷笑:“同一座镇南王府,在有的人眼中,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而在有些人眼里,那府邸却似一座有求必应的金庙宇,只要留着它、供着它,百愿得偿。”
“这样的灵庙金府,多少人捧着护着,外人又如何根除呢?”
她以轻笑收了余音,停顿片刻,转而盯向风临的眼睛,唇齿间仍噙着笑,然语调却陡然一降:“当真觉得自己年轻,便无所不能了?”
风临面容静若止水,仿佛这一番话于她毫无干系,更不能令她波动,只平静开口,说出四个字:“事在人为。”
风宝珠暗暗打量她一眼,只觉说到了数,也不于此纠缠,笑着道:“下面我们再来谈谈州域。”
“你也知晓,楠安只有二州之域,民少地瘠,乏善可陈。论地利之优宜,不抵南祺;论物产之富庶,不及嘉相;论幅域之辽广,不及姜陈。
武皇此战,实是为出意气。楠安实际于她而言,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罢了。”
风临心中只冷笑。
风宝珠道:“实话说,你抓了我来,即便拿去要挟,我母亲也不会允你半街寸土。她虽疼我,却没疼到那地步,肯为我舍了封地。你抓我,实是不值,把我带去楠安阵前,至多至多,也只能挫挫锐气。”
风临看着她,十分配合道:“啊?竟如此?那吾该如何?”
风宝珠自然听出她话尾的笑意,心中暗恼,面上却继续道:“我也不是诓你放我。平心而论,若我抓到了你,我也不会放。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哦?”
风宝珠敛了冷气,面上忽绽出笑意,只是在这无光暗夜里,这笑意也似笼上层暗蓝薄纱,阴淡朦胧,恍惚倒似条蛇在笑,“只打楠安有什么意思?不如你我配合,面战暗合,奇兵突袭,去夺了陈国近邻三州!”
风临凤眸微睁,玉面微动,似不防此议,似对此言微惊,又似对其作此提议微感意外,神色微妙难辨真意,唯有一点笑意随嘴角扬起,玉颜寒光,笑随唇启,“哈……哈哈!”
风宝珠面作笑脸,心中却时时刻刻端详对方神情,算盘活络,步步诱道:“你若肯,给我纸笔,我即刻书信给母亲,阐明利害,劝讨姜陈。有我亲笔信相劝,母亲必然应允。”
“我与陈国姜氏诸人虚与委蛇多年,对她们边镇地势颇为明晰,对其将领路数秉性也略知一二,且画图与你,尽数相告。你们因地制宜,对人定策,届时我们明面两军对峙,敲鼓对骂,私下里却合兵一处,来个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岂愁攻它不下?”
“你只扣我在手中,我母亲独我一女,顾我安危,绝不会背袭你们。兼得我兵相助,四周官民补养,岂不比单打独斗更好?
攻下陈土,扩我朝疆域,利国利民,扬威四海,那将是名留青史的大功绩!待你功成归京,班师回朝,必是金袍御奖,万民夹道相迎!岂不比今时痛快?
届时污名秽闻一朝尽扫,你声名四海,又有谁敢质疑你的不是?定安王,这是于你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而你扣得我在手里,你又怕甚么!”
她说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车外静候的宁歆隐约听着,都觉振奋,却不知为何心突突跳,手心也微微出汗。
车内,风临静静看着她,笑意愈盛,始终不发一言,眼中皎光微明,叫风宝珠瞥见,以为给说动了心。
她趁热打铁,故意降下语调,瞧着风临说:“何况……呵呵,你当那嘉相老妇,是甚么好人么?”
“天下只你聪明?只你懂借道?”
风临抬眼看她,道:“什么意思。”
风宝珠呵呵笑道:“虽不知你们交易了什么站到一处,可那油滑老妇你也敢信?结盟为友首先要坦诚相对,定安王,她拿你好处前,可有告诉你六年前陈武卒借道潜武,也是自她嘉相过的?”
轰地一声,风临脑中大震,她面无表情,胸膛内心脏却突突突狂跳起来,一时间思绪混乱刺痛,怔怔想道:六年了,有六年了么?是了,有了……已六年了……
她在心中怔怔重复着这些字句,刻意回避那血淋淋的夜晚,可这是徒劳。深入骨髓的伤口不曾愈合,它藏在皮肤之下,人轻轻一碰,便激起刮骨抽髓的痛。
面上,风临却只似座木雕一样,张开嘴不咸不淡地回道:“是么,竟是这样。”
风宝珠暗自观察着她的神色,道:“是的——”还未说完,便忽听风临问出一句话。
“你怎么会知道?”
风宝珠一笑,说:“我自然有我的方法。但消息必定是真。”
“哦……你又是何时知道的呢?”
她问得轻飘飘的,风宝珠也没多想,刚想作答,却戛然勒住嘴,心道这问题,答早答晚都是错!她若问既知此事,何不上报,我如何推说?早听闻她这人与那太女情谊甚厚,我在这问题上胡答,必给自己埋下祸根,到时别真回不去楠安了。
风宝珠细细思量,斟酌着答了一句:“近来方知。”说罢暗暗观察对方脸色,看着也似乎无不妥。但她心里仍不放心,拿不准风临信不信,然而那关系却不得不挑拨,故而她心有忧虑,却仍不悔将此事说出。
风临又与她聊了几句,似乎合盟初定,笑着作别,将欲走前,状似随意问了她一句:“世女近来见过吾皇兄么,他过得如何?”
风宝珠看着她的双眼,微笑着答:“他过得很好,夫妻和睦,养尊处优。”
“那就好。”风临定定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了此处。车门幽幽合闭,风宝珠低头独坐,不知在想什么。
下了车后,风临那张微笑的脸在夜中陡然降冷,阴云集聚,眉眼森寒淬霜,唇齿间嚼冰含雪。
四周人只瞥到一眼,便觉后背寒毛耸立,四肢发凉,脚步僵缓,再不敢近前。唯有宁歆暗叹一口气,快步跟在她身后。
江墨恒来风临身边侍奉没多久,自觉未摸透风临脾性,听人出来扭头一看,便见她那可怖脸色,心中大叫不好,硬着头皮跟到近前,小声询问:“殿下,回帐么?”
风临原背对着她,忽然停了脚步,微微回首,在凉凉月光照耀下,她的侧脸像被泼了雪水,冰肌透寒。只见她还在微笑,却轻轻启唇,用仍在微笑的嘴吐出一句冰冷的话:“我现在,真的很想掐死她。”
江墨恒合嘴,暗暗咽了口唾沫,直到人回了帐,她也没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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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转瞬,大军千里跋涉,终于逼近楠安。沿路再行两日,便可入其境内。一路上所见所闻,皆出乎风临意料。
近楠路上,风临曾悄悄改装离队,只带了灵活的江墨恒和暗卫里会方言的小张,去沿途村镇打探,一来了解地形,二来她也想看看这附近百姓生活如何,可这一看,便叫她心中凉去半截。
一路村户人烟稀少,越近楠安,越显空寂,分明近晌时辰,炊烟却寥寥疏疏。偶遇到几个村民,却也无甚笑面,见人问路,不过抬手一指,开口攀谈,也少有笑面。
问及家中光景,抿唇不言;问起官政税收,愁眉紧锁;问到珣楠之事,更是连连摇头摆手,扭头便走。
一行人受了冷遇,也并不气馁,继续在附近探问,往村庄里走。三人沿着路走了四五家,都院落荒芜,终于到第六户时,见着个老翁,才得以搭几句话。
老翁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穿着身旧袄,撑着根长木头作拐杖,搭话有所回应,问路也肯指上一指。
几人连连道谢,又攀谈几句,老翁皆简言作答,待问到此处为何如此荒芜时,那老翁却面一沉,神情冷硬起来,睨向几人道:“为何荒芜……你们既来这里,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宁为楠安狗,不做武朝人!”
此话一出,几人脸色立时一变,小张更是急道:“啊?为何这样说啊!”
老翁冷哼一声,把脸扭到一边,“为何这样说?话里不是讲的很明白了么。自然是老百姓在这里活不下去,只有到那边去了!”
风临道:“老伯伯,怎的活不下去,是这里的官不好,那边的楠安王好?”
老翁重重哼了一声,嗤鼻道:“这里的官是不好,那里的亲王难道就好?若没有她,这里的官也不至如此嚣张跋扈!重税重役,白吃白拿,抢子夺女,一年辛苦劳作,最后却落得饿死的下场……
我们只有一张皮,她们却当三张来扒,如何活得下去!”
他越说越显伤心之色,继而哀道:“二十年前,这里也是个热闹地方,落到现在这样,全是拜她们所赐!那些穿袍子的,有几个不巴结那镇南王?哦……从前倒有,可夜刀一滚,现在也没有了!
她们、她们想发财,镇南王想威风,两边一拍即合,便来祸害我们!那镇南王想要人,这边便死命地撵人去,镇南王想要地,她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慢慢挪动……她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里的百姓给逼得没法子,不得不抛乡弃地,遂了他们的意,去楠安讨生活。幸而镇南王还不算丧尽良心,待她地方的百姓倒还不错,这才过得下去,不然,要怎么办才好?”
小张听得愤慨,不由得问:“如此可恶,你们如何不报官?”
老翁一怔,接着便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这里人烟逐年荒芜,农田搁置,官儿却越来越富,府邸豪阔、侍娇成群,你说我们为何不报官?”
他说到激动处,抬手朝旁一指,道:“我们连这县镇都走不出,唯一通的路,只有楠安!”
小张脸一白,张着嘴,半天说不出来话。风临在旁不做声,脸色愈发难看。
老翁深吸了口气,摇起头来,“去楠安,说起来也并不可恶,草民贱命,到哪活不是活?可我,可我就咽不下这口气!我们是人,不是牛马畜生,凭什么她们想赶就赶?!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咽不下!”
“旁人说楠安再好,我也不去,不为别的,就为一口气,我不要给人赶来赶去!便是死,我也要死在我的家!”
他激动地咳嗽起来,胡须抖成一片,风临赶忙上前扶住他,江墨恒绕到他身后给他拍背顺气。
好一会儿,老翁缓了过来,抓着拐杖看向她们,道:“我知道,你们不是赶路人,我快死了,这些话总得有人听。你们既来了这里,便请将这些话记下,有朝一日若掌了权,不要忘了这里百姓的眼泪。”
他浊眼发红,低下头,缓缓起身,往屋里走去。
冬日晴空之下,老翁背影佝偻,颤巍巍迈向前方的破茅屋,明亮的阳光落在他发上、须上、破开的袄边,泛起一阵白光。
他老了,陈旧的身躯已到了听从天命的时候,在人生的末途,陪伴他的只有这座茅草屋,这座茅草屋曾见证他的出生、他的青春、他的年迈,如今,它也将与他一起,走向生命的终结。
回去的路上,风临始终不发一言,夜里辗转反侧,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