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当了纺织工人
咱俩能够跻身于工人阶级的队伍,是上苍的垂怜。能够成为一名纺织工人,更是恍若梦中。素有“冀南棉海”之称的滏阳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20世纪50年代初,依托雪白的棉花资源,造就了纺织工业历史的辉煌。在城市北部一条不足7米宽的石渣路旁,自西至东相继建起了纺织机械厂、印染厂、织染厂、丝绸厂和四家棉纺织厂。这条原本不起眼的石渣路,从此得名联纺路。滏阳城的纺织工人,几乎占到了市内人口的10%。由于棉纺织厂是国营企业,工资又比较丰厚,当地便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小闺女快快长,长大了考纱厂”。都把能进棉纺织厂,当成一件幸福的事儿。
联纺路上的纺织企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隔着一条平坦的柏油路,北面是厂,南面是家。上下班的路上,最多不过五分钟。工人们上班一起做工,下班回家也打头碰面。做饭时借棵葱、要瓣蒜,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大家彼此融洽,就像亲人似的生活在一起。平常时分,联纺路很安静,人少车更少。可是一到上下班时间,安静的联纺路便欢腾起来了。即便是子夜12点钟,上夜班或下中班的工人,也会把沉静的夜闹得沸沸扬扬。
如今,滏阳城像全国各地一样,也在经历着□□的洗礼。城市南北,被两个不同观点的造反派分别控制。北派叫“野马奔腾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简称“野总”;南派叫“浑身是胆雄纠纠战斗总队”,简称“浑战”。叫来叫去,一个成了“野种”,另一个成了“混蛋”。两边的造反派虽然后来都咂摸出了味儿,可招牌早已打出去了,改是没办法改了。而“野种”里面有“混蛋”,“混蛋”里面也有“野种”,斗争颇为复杂。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于是,两家造反派都在拼命肃清窝里的败类,闹腾得不亦乐乎。
联纺路两边,到处贴满了大字报和红色标语口号。造反派费了不老少的劲儿,看得却没有几个人。那些大字报再贴得不牢,大风一吹满天飞。三班倒的纺织工人,除了上中班,早班夜班下班以后都要开会。造反派隔三岔五还要召开厂级批判大会。即使很烦很烦,也不敢不参加。
正是在这样的一种状况下,几百名天津社会青年,先后两批走进了国棉五厂。前者220人,被戏谑为“二百二”,那是红药水的别名;后者250人,被戏谑为“二百五”,那是傻瓜的别称。咱俩连同郭家航、叶百香、庞树德以及黑铁旦和吴竞远,就是属于傻瓜这一批的。咱们的名单到了工资科,三下五除二,就给分配下去了。
我和郭家航、庞树德分进了前纺车间,你和叶百香、吴竞远、黑铁旦分到了细纱车间。这一下,可把吴竞远高兴坏了,喊着叫着,多亏了“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把他跟你分到了一块。叶百香拽着你去工资科,要求调到前纺车间。不想工资科长是个倔老头,说什么也不肯通融。
咱们俩跟叶百香、郭家航、庞树德、黑铁旦偷偷商量好了,都要求上甲班,却故意向吴竞远放风,说是咱俩被分配到乙班了。吴竞远信以为真,便向车间强烈要求把自己分配到乙班。等到上班那一天,吴竞远才发现受了蒙骗,急得眼珠子都红了。他急急火火地去找车间主任,撒谎说你是他的女朋友,死活要求分到一个班。车间主任是个软心肠的天津老大姐,架不住吴竞远软磨硬泡,只得把他调到了甲班。
在前纺车间,我和郭家航当了推纱工,每月工资41元。庞树德做了落纱工,工资是22元。你和叶百香在细纱车间做了挡车工,工资也是22元。吴竞远和黑铁旦也当了推纱工,工资跟我一样。那个时候,生活的最低标准是8块钱,咱们的工资就算不少了,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我跟郭家航的工作,就是把前纺车间纺出的粗纱,推送到细纱车间,然后再由你们将粗纱纺成细纱。所以我与郭家航,可以随时随地跟你和叶百香见面。
说起来,纱厂是一个很开放的地方,男女工人打情骂俏习以为常。尤其是上夜班,闹得更凶。只要不影响干活儿,就没人来干涉你。郭家航那张臭嘴可算是有了用武之地,讲浑段子几乎成了他的第二职业。
这天上中班,我送完粗纱锭回到前纺车间,刚喝了半茶缸水,落纱长苟望川来到了我的身边。这个苟望川是个复员军人,老家是滏阳农村的,生得浓眉大眼,体格很魁梧,大家都喜欢叫他“狗哥儿”。他因为对厂级造反派头头崔四牛不满,所以参加了南派造反组织。
苟望川亲热地对我说:“我观察你好多天了,发现你是个干大事的人。‘野种’是个乌合之众。你参加我们‘浑战’吧,肯定大有作为。”我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参加‘混蛋’能有什么作为?”苟望川说:“小鲍,将来‘浑战’打败了‘野种’,国棉五厂就是咱们的天下,你还会再推纱吗?那时候,来个宣传部长当当多牛气!”我说:“我连个党员都不是,怎么当宣传部长?”苟望川说:“你都是‘浑战’的头头了,拿张党票还不容易?”我摇摇头说:“刚一进车间,工段长就叫我在‘野种’的名单上签字划押。如今已经是‘野种’的人了,再去当‘混蛋’,恐怕不太好吧!”苟望川瞪起了眼睛:“反戈一击,有啥不好?”我说:“一女不嫁二夫。既然许给了‘野种’,就不能反悔。叫人家戳脊梁骨的事儿,我不干!”苟望川有些火了:“小鲍,我拉你去当‘混蛋’,那是瞧得起你!”我说:“狗哥儿,我这个人挺没出息,能守着一亩三分地,就觉得挺不错了。当宣传部长的美梦,我做都不敢去做。对不住狗哥儿,纱落下来了,我得干活去啦!”苟望川气得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恼火地说:“鲍建铭,你要后悔的!”
叫你说说,筱娅!哪有这么逼着人去当“混蛋”的?况且,自己初来乍到,东南西北还摸不清,又怎么知道两派造反组织,哪一家是真正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呢?万一站错了队,岂不是自找苦吃?
苟望川前脚走了,机修组长邸歪嘴就走了过来。邸歪嘴说:“小鲍,狗哥儿是不是想拉你去当‘混蛋’?你可别听那小子的!他本来是‘野总’的小头头,因为跟吹死牛争权力,被赶回车间,这才去当了‘混蛋’。跟他走,你就死定啦!”
我没有言语,扛起木杈子干活去了。其实我心里有数,邸歪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瞧他长得瘦巴巴的,那张镶着一颗大金牙的歪嘴却能说会道。他原本是个落纱工,只因“造反有理”,把原来的机修组长轰下去当了推纱工,他却堂而皇之地挎上了工具包。然而,论机修技术,他却是狗屁不通。
眼看快到了下班钟点,大家用小方块的泡沫塑料,擦去了身上的棉花毛。又去更衣室换好了衣服,便眼巴巴地望着吊在半空中的红灯。只要它一亮,就可以下班了。我拿着饭盒守在车间门口,终于盼到红灯亮了。可我还没有来得及迈腿,郭家航、庞树德和黑铁旦早已抢在我前头蹿出了车间门口。
叶百香这时侯走过来,大大方方地挎起了我的胳膊,开玩笑地说:“等我呐?”我问:“欧筱娅呢?”叶百香说:“走吧,丢不了她!”
说句实在话,对于叶百香的亲昵举动,我心里感到有点不舒服。一来是“朋友妻不可欺”,叫郭家航看见了,肯定会生气;二来更怕叫你撞见,一旦产生误会,说都说不清楚。可是叶百香不管那一套,她摽着我走在下班的路上,让人还以为我们俩是一对儿呢!
我和叶百香走进厂外大食堂,那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郭家航、庞树德和黑铁旦早就抢好了位置,直冲我们俩招手。我们几个人买好了饭菜,就等着你来了。
食堂里只见吴竞远端着一饭盒菜,筷子上串着两个馒头,笑嘻嘻地走了过来。他刚要凑在我的身旁坐下,却被庞树德一把拽开了。
庞树德说:“有没有眼力见儿呀?这是欧姐姐的位子,别乱坐!”
吴竞远被弄得挺没趣儿,只得悻悻地走了。他在不远处好歹找了个空位子,便坐下来边吃边望着食堂门口,他那是盼你呐!你终于姗姗而来,笑吟吟地直奔我们这张餐桌。我瞧见吴竞远那张小白脸,变得甭提有多难看。
咱们几人有个约定,每到下中班的时候,大家就在厂外大食堂聚会。每次轮流讲一个小故事,倒也别开生面。今天晚上,轮到郭家航了。
郭家航说:“老你妈讲故事,俗不俗?今晚出个谜语大家猜!”咱们几个人闻听,谁也没有反对。郭家航说,“你们听好啦!有一个男人去商店买东西,他来到妇女用品柜台,挑了两件乳罩。临走的时候,他对那位年轻美貌的女售货员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话。只见女售货员面红耳赤,无奈地看着那个男人扬长而去了。你们猜猜,那个男人说了嘛?”
叶百香张口就来:“我爱你!”
郭家航摇摇头:“不对!”
你犹犹豫豫地说:“嫁给我吧!”
郭家航又摇摇头:“也不对!”
庞树德说:“咱俩上床吧!”
郭家航给了庞树德一巴掌:“想哪去啦!”
我琢磨了一下说:“叫我亲你一口吧!”
郭家航摇了摇手:“不对不对!都不对!”
黑铁旦有些着急地说:“爷,别卖关子了,他到底说了嘛呀?”
郭家航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个男人对女售货员说,我也是妇女用品!”
大家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引得周围人纷纷朝咱们这边看。坐在不远处的吴竞远,听不清咱们在说什么,误以为那笑声是冲着他来的,是在嘲讽和讥笑他对你的迷恋。于是,他坐不住了,悻悻地端起饭盒走出了食堂。
郭家航忽然问我:“鲍爷,狗哥儿动员我去当‘混蛋’,他找没找你?”我说:“找了,我把他撅回去了!”你有些担心地说:“鲍子,那个狗哥儿再来动员你,你把话说得婉转一些,别那么直不楞登的。抓你个‘逍遥派’,你还真没脾气!”叶百香说:“甭怕,什么逍遥派不逍遥派的。不跟着狗哥儿当‘混蛋’,那就对了。‘野种’哪次开批判会,咱们没参加?”郭家航随声附和地说:“就是嘛!毛主席叫咱们‘抓革命、促生产’,咱们的任务就是纺纱织布,你能说这叫逍遥派?”黑铁旦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咱们归北派管,听‘野种’的没错儿!”庞树德嘻嘻地笑着说:“我既不听‘野种’的,也不听‘混蛋’的,我就听欧姐姐的!”叶百香恶作剧地问:“欧筱娅这会儿叫你去西山,你敢不敢去?”庞树德一愣:“去西山干嘛?”郭家航趁火打劫地说:“叫你去看看孙若兰的坟!”庞树德把袖子一捋说:“咱还甭叫这个板!欧姐姐,你发个话吧,叫不叫我胖子去?”你笑着说:“有胆量的,咱们一块去!”你的一句话,大家可就炸了锅。一个个真就绰起饭盒洗巴洗巴,走出大食堂,走出单身宿舍大院,直奔荒凉的西郊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