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意外成了救火英雄
呼啸的救护车驶出了国棉五厂的大门,沿着联纺路玩命地奔驰着,顷刻之间就拐上了宽阔的中华大街。半躺在裴玲玲怀里的我,睐缝着眼睛,忐忑不安地享受着白衣天使温馨的呵护。忽然间,我下意识地感觉到有一种灼热感,好像是什么人在盯视着自己。我微微地睁开了一只眼,蓦地发现吴竞远正用锥子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看。这种目光,在北大港不止一次地出现过,但那都是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而此刻在救护车里,吴竞远又在妒嫉什么呢?
电掣风驰的救护车,把一车“救火英雄”拉到了医院门口。后车门一打开,只见外面竟然站了一大堆医务人员。他们以“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从车上搭下来一个个“昏迷不醒”的人。吴竞远似乎“昏迷”得格外沉重,被医务人员抬上了担架车。就在电花石火的一瞬间,我又一次发现,吴竞远偷偷地睁了一下眼睛。接着,他很快就被推进了医院的大门。
把我揽在怀里的白衣天使裴铃铃,也想把我撂在担架床上,可是我实在装不下去了,坚决要求自己走。漂亮的裴玲玲似乎感到很遗憾,又好像有些失望。但她仍然表现出十二分的关爱,硬是把我的胳膊架在她白皙的脖子上,紧紧地搂着我的腰,一同走进了医院的大门口。其实,我本不应该跟你说这些事儿,可它确确实实发生了。我要是不说给你听,它就会变成一块心病,会使我感到这是对你的不忠。
裴玲玲先是把我送进了病房,抢占了一个好床位。不料想,躺在对面病床上的“救火英雄”,竟然是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女孩子。据说,她救火非常勇敢,冲到了最前面,企图从烈火中抢夺正在燃烧的棉花。消防队员担心她被烧伤,便用喷水枪把她浇得透湿。我曾亲临救火现场,最了解当时的情况,只有神经病才会冲到汹汹燃烧的棉花垛跟前。她的英雄壮举,跟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又有什么两样呢?唐?吉诃德为了仿效古代骑士,竟然把旋转的风车当做巨人,疯狂地冲上去大战一场,结果被弄得遍体鳞伤。真不知道这位女神冲进火场,到底是为了救火,还是成心添乱去了。
裴玲玲做为一名女护士,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她陪着我走进了门诊手术室,把手掌上的伤口缝合了几针。要是按照厂医务所的处理,这样的伤口休息两天也就没事了。顶多再开上几天“照顾轻工作”的假条,也就很够意思了。可是,眼下我是个“救火英雄”,那可就大不一样了。我的出院要求,被裴玲玲婉言拒绝了,她把我又送回了病房。跟你不说假话,我要求出院可不是在卖乖,实实在在是因为住在医院里,跟你见个面太不容易了。
那位光腚的女英雄被裹着抬走了,换进来的竟然是讨人嫌的吴竞远。此时,吴竞远似乎还没有苏醒过来,几名医务人员正在给他精心地会诊。
“火!火!火!”
刹那间,只有在电影镜头里才会出现的画面,在现实中真实的上演了。只见吴竞远浑身抽搐着,一个劲地喊着“火火火”,连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大夫都摁不住他。末了还是老医生有办法,给他打了一针催眠镇静剂,他这才算老实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当吴竞远一觉醒来,正好赶上医生、护士来查房。他顿时又陷入了昏迷状态,并一个劲地痉挛着。
“火!火!火!”
这一次,医生和护士们表现得很有涵养,谁也没有上前去摁住他,而是平静地站在病床前,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位“救火英雄”的表演。那一个个的神情,好像是在观察患者还会有什么“症状”出现。我半躺在病床上,忍俊不禁地扑哧一声笑了。或许是我的笑声有如天堂里的福音,使吴竞远一下子从救火的恶梦中惊醒过来,骤然停止了痉挛。他有些茫然地注视着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医生、护士,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医院里。
那位医生不知是褒还是贬,但语气却很亲切:“敬爱的革命同志,你终于胜利地苏醒过来了。我有幸告诉你一个特大好消息,大火已经扑灭了,党和人民胜利了。你是光荣的救火英雄,我们全体医务人员向你学习,向你致敬!”
吴竞远听罢医生的颂词,脸上顿时现出了欣慰的微笑。这时候,我的脑海里立时为吴竞远设计了下一场的画面,他含着英雄般的微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然而,我等了半天,吴竞远也没舍得“光荣”一回。医生和护士查完病房,鱼贯地走了出去。吴竞远似乎表演的意犹未尽,忽然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正好漂亮的裴玲玲走进来,赶忙上前扶住了他。
“你要干吗?”
“我想撒尿!”
“就在床上尿吧!”
“不,躺着尿不出来。”
我禁不住打趣地说:“你不留着那泡尿去救火?吴竞远很不满意地瞪了我一眼,装作没听见。他在裴玲玲的搀扶下,东倒西歪地走出了病房。吴竞远玩够了昏迷,又接着表演体虚孱弱。他趁机把胳膊架在了裴玲玲粉嫩的脖子上,体味着女性的温存。
听一位病友说,吴竞远进了厕所,又玩开了花活儿。他站在小便池前,竟然半天拉不开拉链。在医务护理人员的眼里,患者都是中性的。只见裴玲玲脸色微微一红,不但替吴竞远拉开了拉链,还帮他掏出了排尿的管状海绵体。不料想,吴竞远没有把持住意念,一下子支楞起来,倒把裴玲玲吓了一大跳。
回到病房,漂亮的女护士就变了脸,再也不肯搭理吴竞远了。或许是出于报复心理,裴玲玲反倒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吴竞远看着眼热,少不了哼哼唧唧地喊叫着头疼、脚疼、肚子疼。裴玲玲除了唬着脸把值班医生请来,连碰都不碰他一手指头。
医院革委会出于管理上的需要,把医院后面一个小院腾出来,将“救火英雄”们搬了进去。裴玲玲特地给我安排在两个人的病房,却把吴竞远塞进了十几个人的大房间。吴竞远又气又恼,便鼓动簧舌。于是乎,在病友中间便悄悄地传开了一个绯闻,女护士裴玲玲跟我有一腿。你说这个吴竞远,多么遭人恨!
国棉五厂的一场大火,使得整个滏阳城沸腾起来了。雪片一样的慰问信,纷纷飞进了各大医院。每一位“救火英雄”都接到了十几封,乃至几十封热情洋溢的慰问信。几乎每封信兜里,都会有一枚漂亮的毛主席纪念章。革命群众如此爱戴“救火英雄”,并给予了无尚的殊荣,这是我决没有想到的。
回想一下在救火的时候,自己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就因为稀里糊涂地受了点伤,又稀里糊涂地出现在医院里,就变成了一名受人崇敬的“救火英雄”。而那些在救火中真正出了大力气的人,却因为没有住进医院,反倒被人们忽略了。我再一次躺不住了,但是要求出院的申请,又被漂亮的白衣天使挡了回来。裴玲玲告诉我,按照一般常识,凡是在火场上呆过的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吸入有害气体,需要静静地临床观察几天,确保无碍之后,才可以放心地出院。既然这是制度,我也只得遵守。但是我并不知道,这位美丽纯洁的姑娘,已经因为我而偷偷地哭过好几次了。那个莫须有的“艳闻”,不但严重地伤害了她的心灵,而且还受到了医院革委会的秘密审查。但是裴玲玲并没有带出相来,仍然一如既往地照顾着我这位“救火英雄”。她始终认为,“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是每一个医务工作者神圣的职责。
这一场大火,烧的是国棉五厂的露天棉花库,损失非常惨重。造反派毫不犹豫地指出,这是阶级敌人对无产阶级□□的猖狂反扑。他们暗中串联、蓄谋纵火,妄图动摇无产阶级专政。接着便传来消息,公检法逮捕了相关的工程师、电工组长和仓库保管等人员。
据说,敌台很快就广播了这场大火,并攻击中国的工厂管理混乱。于是,工人下班后,着重讨论三个问题,一、这把大火烧得好不好?二、如何把革命烈火烧得更旺?三、怎样看待敌台广播?讨论题一公布,工人们立刻嚷嚷起来,这么小儿科的问题也值当拿来讨论吗?一、这把大火烧得非常不好;二、抓革命促生产,最大限度挽回损失;三、不理睬他,看他怎么办!没有想到工人的回答,“野种”说是错误的,原因是没有学好毛主席的辨证法。他们竟然给出了这样的答案,一、这把大火烧得非常好,烧亮了革命群众的火眼金睛;二、敌人越是放火,我们的革命热情就越高涨;三、越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越要拥护。工人们听到这样荒唐的答案,不禁一片哗然。据说,这三个议题和答案,是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崔四牛,憋了一天一夜才谋划出来的。不过,你和叶百香并没有参加这场讨论,你们跟郭家航、庞树德和黑铁旦骑上自行年,结伴奔赴滏阳城各大医院,寻找我的下落去了。
原来,你在火场上发现了我的英雄形象之后,便去推火车皮。等你再回头看我的时候,我的英雄形象却在棉花垛上消失了。从此,我老先生就杳无消息了。第二天上早班,给你送粗纱的推纱工换了人,可没把你急死,以为大火把我吞噬了。打听来打听去,只听救火有人受伤,没听说哪个“光荣”了。于是,你第一次跑进前纺车间,到处寻找郭家航。可是,你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他,以为他也失踪了。你又跑去问叶百香,她说郭家航刚刚还给她送过粗纱。叶百香还告诉你,我一夜没有回宿舍,可能是救火时受了伤,被送进医院抢救去了也说不定。这时候,郭家航在细纱车间厕所偷偷冒完烟儿,又来腻歪叶百香。于是你们三人相约,下了班就去寻找我。
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高兴毁了。你就像飞翔的天使骤然降临人间一样,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喜说。叶百香、郭家航、庞树德和黑铁旦,见了我又是搂又是抱,差一点没把我举起来抛到九宵云外去。他们几个人光顾着自己痛快,却没有注意到,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着咱们。你想想,呼啦啦来了一帮花里胡哨的天津人,穿衣打扮一个比一个匪,那些滏阳城的“救火英雄”本来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而你们几个活宝偏偏旁若无人,尽情耍闹,又犯了医院的大忌。遭人家冷眼,这也是必然的。
说起来,天津人来到滏阳城,就像外国人来到中国一样扎眼。那一口幽默的天津话,又逗人笑,又遭人恨。有时候听着挺好玩儿,却骂人不吐核儿。一个个穿衣打扮也特怪,上身的花褂子又肥又大,下身的裤子却瘦得像鸡腿儿。张嘴闭嘴,除了笑话滏阳人是老坦儿,就是说人家没见过世面。久而久之,不伤害滏阳人的感情,那才怪呐!其实,滏阳人对天津人有成见,都是让那帮小玩闹给害的,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你在医院的出现,给那些滏阳城的“救火英雄”们,有了一个重新认识天津人的机会。你那一口温柔甜美的普通话,就像珍珠落在银盘上,十分悦耳动听。你虽然也是天津人的装束,但看上去竟然那么与众不同。潇洒中透着纯朴靓丽之美,着实令人赏心悦目。用一句文诌诌的形容词,叫做“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你呀,傻就傻在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美,所以当那些“救火英雄”望着你窃窃私语时,竟然熟视无睹。
你瞧见我床头厨的抽屉里有那么多毛主席纪念章,便笑着说:“你可嫌足啦!连我们车间都在组织写慰问信,要求我们把毛主席像章奉献给救火英雄。”我说:“那你就好好看一看,这堆像章里有没有你奉献的?”
还没容你检查,他们几个一哄而上,七抢八夺,就把我抽屉里的毛主席纪念章分光了。这时候,病房门口忽然出现了吴竞远,他望着眼前热闹的场面,似乎很羡慕。尤其是见到了你,更显得有些亢奋。
吴竞远叫着:“你们都看望我们来啦?欢迎欢迎!”叶百香冷冷地说:“你想得倒美,我们是来看望鲍建铭的!”吴竞远说:“我也是‘救火英雄’啊?”郭家航说:“甭你妈找高帽子戴!我们不是来看‘英雄’,是来看哥儿们的!”吴竞远不禁羞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嗫嚅地说:“咱们都是天津老乡,又一块在北大港呆过,怎么就不是哥儿们了呢?”我质问说:“吴竞远,在北大港打小报告那会儿,你怎么不说是哥儿们了呢?”
吴竞远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以为我说得是《建设团之歌》那码子事儿,便理直气壮地说:“鲍建铭,你这个人怎么那么矫情?明明是我挽救了你,你才没有犯政治错误。你可倒好,非但不感激我,反倒恩将仇报,也太不够哥儿们了吧?”我敏感地问:“政治错误?什么政治错误?吴竞远,你说得是《建设团之歌》?”吴竞远说:“当然啦!不是我制止了王依亭,一旦把那首歌定为建设团团歌,你们准吃不了兜着走!”我定定地瞅着吴竞远问:“揭露我跟欧筱娅不是表兄妹,也是你干得吧?”吴竞远说:“你跟欧筱娅本来就不是表兄妹,还用得着我去揭吗?”叶百香讥讽地笑了:“吴竞远,你可真够哏儿的!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害得鲍建铭被赶出了宣传队,你倒还有理啦!”
郭家航说:“甭你妈搭理他,整个一堆臭狗屎!我你妈玩玩跤怎么啦,你也偷着告刁状!就你这种下三滥,也配当救火英雄,快你妈撒泡尿照照去吧!”吴竞远有些不服气地说:“我当救火英雄还当出错啦!”郭家航眼睛一瞪禁不住骂了起来:“甭你妈跟我奓刺儿!你下回再敢搅和,先给你来个大脖溜儿,再来两踢蹬罐儿,最后一个德合乐,叫你小子长记性!”
吴竞远胆怯了,他知道郭家航是个摔跤能手,真怕他一时兴起,给他来个“背口袋”。于是乎眨巴眨巴眼睛,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缩着脑袋瓜赶紧溜了。可是他肚子里那一团邪火,却积压在了心底。
眼看到了吃晚饭钟点,因为大家的粮食都有定量,所以郭家航、叶百香、庞树德和黑铁旦先走了。我本来想让你在医院食堂吃,可是你怕影响不好,便拉着我进了医院对面的小饭馆,一人吃了一碗面条。你怕我在医院里吃的不舒服,又给我买了一些糕点和水果。直到天黑了,咱俩才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