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飞天的横祸
你是个精细人。虽说临离开天津的时候,你爸爸说如果你真心喜欢我,可以不必征求他们的意见,尽管组合自己的小家庭,他们会为咱俩衷心祝福的。但你还是给遗送到陕北窑洞的爸爸妈妈写了信,告诉他们咱俩准备结婚了,请求他们为咱俩祈福。父母没有让你失望,不但回了信,还给咱们寄来了一些钱。虽然钱不多,但心里却热乎乎的。
事情就那么凑巧,叶百香和郭家航住的那个农家小院,还闲着一间房屋。于是,咱俩就把它租赁下来了。跟叶百香和郭家航住的那间一样,也是一间屋子半间炕,每月租金6块钱。房间布置好了,大红双喜字也贴上去了。房东大娘是个热心人,还为咱俩选了个黄道吉日。虽然你嘴上不说,心里却好像灌了蜜一样,整天喜盈盈的。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真的不假。在车间里干活,我觉得浑身都是劲儿。我几次催你去车间开信,急不可待地要去领结婚证。可你却故意逗我,把开好的信掖在口袋里就是不肯拿出来。
吴竞远得知我们要结婚的消息,就跟疯了一样,几乎快要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他在车间里干活的时候,满脑子也不知道都在瞎琢磨什么,竟然好几次把装满一袋袋细纱锭的铁板车,推进了前纺车间。筱娅,你还记得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吗?阴险毒辣的副主教弗罗洛,他内心卑鄙龌龊,常常偷窥纯真美丽的吉卜赛姑娘受斯梅拉达。吴竞远偷看你的时候,就跟弗罗洛的眼神儿一模一样,充满了忌恨、怨怒和邪恶。有一次,他竟然满嘴喷着酒气跪在你的面前,恳求你不要嫁给我。你说说,天底下还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吗?
那一天大倒休,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哪根神经,没和你商量就跟人借了两辆自行车,非要拽着你跟我去罗敷潭吊祭。秦罗敷是一位天生丽质的民间女子,被世人誉为古代十八美女之一。有诗云,“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罗敷女不但美丽贤惠,而且忠于爱情,酷爱家乡,热衷于农家生活。当她被赵王追至黑龙潭时,不畏□□,不慕权势,为保自己的清白,选择了沉潭遗恨,成为一名贞烈美女。唐代大诗人李白曾春游罗敷潭,留下了脍炙人口的五律:“行歌入谷口,路尽无人跻。攀崖度绝壑,弄水寻回溪。云从石上起,客到花间迷。淹留未尽兴,日落群峰西。”
咱们俩出了滏阳城,一路向西北而去。著名遗迹罗敷潭,距离滏阳城不过十公里,可是咱们走来走去,非但瞧不见罗敷潭,就连三陵乡姜窑村也没有找到。归齐一打听,咱俩走迷了路,竟然来到了磁县高臾镇地界。于是我灵机一动,既来之,则安之,干脆去逛奶奶庙吧!
高臾奶奶庙历史悠久,民间信仰浓厚,是磁县的道教圣地。该庙建筑规模宏伟,并列着三大院落。中院为玉皇殿、五圣阁;东院为三皇殿、佛祖殿;西院为碧霞宫、老母殿。往年,高臾奶奶庙的香火十分旺盛,抽签占卜的乡里人络绎不绝。眼下是什么时候,是如火如荼的□□啊!难怪我跟一位村干部模样的人打听高臾奶奶庙在什么地方时,对方立时瞪圆一对阶级斗争眼,警惕而严厉地训斥我,打探那个地方干啥?害得咱俩再不敢打听高臾奶奶庙,只好骑着车子围着高臾镇瞎转悠。你还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尽管咱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是找到高臾奶奶庙了。只见奶奶庙的山门紧闭,横七竖八的大字报、大标语,贴得到处都是。望着眼前这副破败的景象,咱们哪里还敢进山门?
冷不丁,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男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咱们的跟前,悄声说了句“跟我来”,便转身走去。你满腹狐疑,哪里敢跟他走?我却不管不顾,拉上你就去追那个神秘莫测的人。我们跟着那个人七拐八拐,走进了一条深深的小巷。你越来越害怕了,拉着我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那个人回过身来沙哑地问道:“你们是来求签的吧?”我打量着那个人问:“你是干什么的?”那人说:“贫道乃高臾奶奶庙的巡寮,号正一法师。扫“四旧”的时候,被轰出了道观。刚才你们打听高臾奶奶庙,我都听见了,生怕你们找不到,便一直偷偷跟踪你们。----你们随我来吧!”
于是,咱们两人便跟着正一法师,又拐弯抹角地走进一个小门,稀里糊涂地被他带进了奶奶庙的老母殿。泥塑的神像已经被砸得稀巴烂,破旧的大殿显得空荡荡的。据我所知,老母就是女娲,也称作无极老母,是化万物的古之神圣女。她同伏羲、神农,史称三皇,是人类的始祖。《山海经?大荒西经》云,女娲功烈,非仅造人,又兼补天。把她誉为诚天地初辟摩肩盘古之大神。老母不仅是道教供奉祭祀的一位远古尊神,而且民间的祭祀活动也由来已久。炎黄子孙祭祀她,无可非议。“破四旧”破得昏了头,连女娲的塑像也砸了。
正一法师说:“这年月,难得还有人远道来奶奶庙求签,我就成全了你们吧!”说着,也不晓得正一法师从哪里捧出个“心诚则灵”的签桶,叫你来摇。你摇了摇,桶里倏地跳出一支签掉在了地上。正一法师拿起来一看,不禁叹息着晃了晃脑袋。我好奇地问:“签上说什么?”正一法师闷声闷气地说:“这是个下下签,你们自己看吧!”
我一把抓过那支签,只见签上写着,“人逢险境起阴风,波谲云诡幻象生。可怜倾国倾城貌,马嵬坡下长恨情”。那意思就是说,人遇到凶险,邪恶的风就会吹来。怪异的事物,就像云彩和水波那样变幻莫测。即使像杨贵妃那样生得美艳绝伦的娘娘,也难免被唐明皇缢死在马嵬坡。
正一法师说:“求得此签的人,凡事须小心谨慎,害你的人往往就是最钟爱你的人。”
真丧气呀,怎么抽了这么一支签儿?我心里由不得暗暗骂那个牛鼻子老道。他说害你的人往往就是最钟爱你的人,这不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吗?打破脑袋,你也不会相信我会害你。当时,你把那支签往地上一扔,拉着我就走。我过意不去,塞给了正一法师2块钱。,
这天夜里,上夜班的工人们又照往常一样走进了车间。
记得当时正是交接班的当口,细纱车间里显得有些乱。甬道本来就不算很宽,每台纺纱车的车头,又摆着刚刚落下来的细纱锭没有推走,甬道就显得更加狭窄了。我推着一车粗钞锭来到细纱车间,好像被谁撞了一下。在车间里干活儿,又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下,碰撞一下也是常事,所以我也就没有去理会。我推着粗钞来到你的纺纱车前弯腰干活时,感觉裤子后边的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挺不舒服的。我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枚个头很大的伟人像章。当时我连想也没想,就顺手塞进了你的围裙兜里。你正忙着干活儿,也没有当回事儿。后来一忙,也就忘了那件东西。谁又能想到,灾难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呢?
临要下班的时候,你用塑料泡沫擦去身上的棉花毛,然后脱下白围裙抖了抖。我塞给你的那件东西,一下子掉在化学地板上,一溜滚着。这时候你才看清,原来是领袖纪念章。你赶忙去追,那枚纪念章不偏不倚,竟然滚到了造反派小头头焦美美的脚底下。她弯腰拾起来一看,陡然变了脸色。
焦美美把纪念章高高地举过头顶,冲身边的工友们喊着,你们都看见了,这枚像章是从欧筱娅口袋里掉出来的!——欧筱娅,你承认不承认?你有些不解地说:“是从我的围裙兜里掉出来的,怎么了呀?”焦美美说:“车间里不得说话,下班以后去打反办公室吧!”
你眼巴巴地看着焦美美走了,心里甭提有多么别扭。焦美美平时就对你很冷淡,虽然同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她也很少跟你讲话。用她的话说,她家三代是贫下中农,而你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她跟你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阵营的人。
车间的红灯亮了,你提着手提包往车间外面走的时候,才发现身边多了两个看管你的人。这就是说,你几乎是被押进了细纱车间的“打反”办公室。直到看着你走进了房门,那两个押送你的人才扬长而去。
细纱车间党总支书记刁艳芬,坐在办公桌前很慈祥地注视着你。焦美美站在刁书记的身后,却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参加革命工作两年多了,咱们也多少懂得了一些事理。凡搞政治运动,大到一个地方,小到一个单位,都十分关注抓典型。刁艳芬是老政工干部,自然更懂得这一点。如果想彰显自己的政绩,并给自己的政治生命注入活力,她就必须在“打反”运动中抓出几个阶级敌人。所以无论大会小会,她都在拼命地鼓动工人们进行“大检举、大揭发”。今天约这个谈话,明天找那个调查,可来劲啦!可是,嗓子都快喊哑了,阶级敌人始终没有出现。于是,她就把已经定性的“阶级敌人”,又重新拉出来过筛子、搞□□。
刁艳芬亲切而又不失严肃地对你说,欧筱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但是阶级敌人并不甘心失败,有的散布战争恐怖,造谣惑众;有的盗窃国家机密,为敌人效劳;有的乘机翻案,不服管制;有的秘密串联,阴谋□□;还有的破坏插队下放。一小撮阶级敌人不仅在政治上伺机反扑,加紧进行□□破坏活动,而且在经济领域里也向社会主义发动了进攻。为了落实战备,巩固国防,必须坚决地、稳准狠地予以坚决打击。
你平静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刁艳芬所讲的那番话,都是中央文件上的,而且已经传达过不止一遍了。此时,你急于想弄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被带进了“打反”办公室?
你仍旧平静地站在那里,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你知道刁艳芬有个毛病,当她在夸夸其谈的时候,最讨厌被下属打断话头。所以,你必须充当一名俯首贴耳的听众,装出非常欣赏她讲话的样子。不然的话,她会不高兴的。
你终于忍不住了问:“刁书记,您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呀?”刁艳芬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但仍然摆出一副很亲切的样子说:“欧筱娅,我讲了这么多的话,是在对牛弹琴吗?你以为你是一头牛吗?不,你不是一头憨厚愚钝的牛,而是一匹爱尥蹶子的小毛驴,一只伺机反扑的狼崽子。对,你是一只小母狼!一只猖狂向无产阶级反扑的野心狼!”此时此刻,你不禁吃惊地问:“刁书记,我什么时候变成阶级敌人啦?”刁艳芬把纪念像章往你跟前的桌面上一拍,仍然一副温和的样子说:“欧筱娅,如今铁证如山,你怎么还想抵赖呢?”
你这个时候才看到,那是一枚遭到人为破坏的伟人像章,顿时吓得呆住了。你心中暗暗叫苦,那不就是我塞进你围裙口袋里的像章吗?
焦美美狐假虎威地喊叫着:“欧筱娅,老实交待,出于啥思想、啥动机、啥目的,你竟敢毁坏伟人的纪念像章?”面对焦美美的吆喝,你没法说,你也不能说。假如你交待出纪念章是我塞进你围裙兜里的,那么厄运马上就会降临在我的头上。你倒不是想要袒护我,而是相信我决不会去破坏像章。我对社会主义没有任何仇恨,怎么可能干出这样的蠢事呢?除非我疯了,或者存心想要陷害你,但这可能吗?
刁艳芬见你不说话,便和颜悦色地说:“年轻人嘛,一时冲动,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确实很令人痛心。但是,只要能够认识错误,深挖思想里的毒根,并勇敢地回到革命队伍里来,就还是我们的好同志嘛!”你诚恳地说:“刁书记,请您相信我,纪念章决不是我破坏的。虽然我的出身不好,也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误,但是走无产阶级革命道路,决不会动摇。”焦美美猛地一拍桌子吼起来:“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难道这枚纪念章是我破坏的吗?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你顽固不化,死心塌地地与革命群众为敌,那就是死路一条!”
刁艳芬的脸上现出很婉惜的神情说:“欧筱娅,你要认清当前形势,这次运动的精神,突出一个‘打’字,狠抓一个‘准’字。我们要用战备的观点,观察一切,检查一切,落实一切。打击□□破坏活动,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而打击的重点,就是现行□□分子。欧筱娅,我说得够明白吧?看来,我只有把你交给革命群众了。”焦美美:“把她押走吧!”
这时候,你看见焦美美的脸上,陡然现出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自打你在细纱车间一出现,焦美美就对你充满了敌意。听叶百香说,有一回焦美美喝醉了酒,拍着桌子大骂,奶奶个逼的,我戳他老天爷一个大窟窿!同样都是女人,为啥偏把天使脸蛋和魔鬼身材全给了欧筱娅,太不公平啦!她还扬言说,早晚有一天,她要吐一吐这口恶气!天啊,这是招谁惹谁了?就因为你长得漂亮,焦美美连做梦都在期盼着报复你,这有多么的可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