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病魔侵身
人的一生,不知有多少个年年月月,然而最甜蜜最浪漫的时光,要数蜜月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充满柔情蜜意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就突然病倒了。那病也来得太快太猛,骤然间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就如同被谁念了紧箍咒。起先,我想得很乐观,以为又是像在北大港那样,由于在宣传队的时候常常熬夜,致使患上神经衰弱而引起了头痛。被赶出宣传队后,头痛得越来越厉害了,医务室的薛医生还以为我是在装病。这也不能怪她,连吃去痛片都止不住头痛,说给谁也不会相信。后来,我头痛得实在受不了了,便要求薛医生给我扎针灸,结果还挺管用,从此头就不再痛了。我想,这一次想必是旧病复发,去医务所扎扎针灸也就好了吧!
记得那天晚上飘着小雪花,你搀扶着我走进了厂医务所。剧烈的头痛,几乎使我丧失了行动的能力,脚下软绵绵的好似踩着棉花套子一样。我的身体重量,几乎都压在了你的身上。然而针灸之后,头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倒加重了。值班医生见我目光恍惚迷离,断定脑瓜里面出了问题,便给开了一张三联单,让我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此时,雪越下越大,马路上白茫茫的一片。西北风吹在人的脸上,好似针扎一般的疼痛。你骑着自行车,驮着我直奔市医院。我用手搂住你的细腰,把脑袋无力地贴在你的背上,任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我情知你迎风蹬车一定很吃力,可是我已经顾不上你了。
急诊部的医生经过眼底检查,很快就把我收进了住院部。躺在病床上,我用手使劲地揪着头发,妄图减轻一下头痛。可是,任凭我再怎么用力撕扯,又岂能止得住巨疼?
我焦躁地对你说:“筱娅,你去求求大夫,给我一片什么药,或者打个什么针,赶紧止住我的头痛吧!”你心疼地握着我的手说:“医生讲,没有诊断出是什么病,没法下药呀!”我负气地一把甩开你的手,挣扎着爬下病床,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医办室,冲一位女医生说:“大夫,给我打一针鲁米那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使用鲁米那,只是听人说它能催眠。止不住头痛,就让我往死里睡吧!好心的女医生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并同你一起把我搀回病房,让我重新躺了下来。我不知道护士究竟给我注射了一支什么样的针剂,也不知道自己被催眠了没有,只觉得病房里昏天黑地。那一夜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老天爷知道。
在这漫漫的长夜里,我忍受着魔鬼般的煎熬,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直到天已大亮,医生查过了病房,还是看不见你的身影儿。剧烈的头痛,让我几乎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当你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仿佛觉得跟你分隔了一个世纪。我气虎虎地一把抓住你的头发,几乎是在疯狂地喊叫:“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你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鲍子,我刚下夜班,头还疼得那么厉害吗?”我抑制不住地大声说:“我都快要死了,你怎么还去上班?”你没有回答,眼睛里却含满了泪水。看到你的眼泪,我的心猛烈地收缩了一下。我真是太浑蛋了!我怎么就忘记你虽然被英国代办放回了家,但是并没有得到平反,那顶“现行□□”的帽子,依然还扣在你的头上呢?我怎么就忘记她们对你的监视和控制,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呢?后来听叶百香说,你因为送我上医院,上班迟到了半个钟头,下夜班之后,英国代办竟然指使焦美美以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罪名,把你拉去□□。你不想让我知道这些,怕增加我的心理负担,便默默地把委屈憋在了心里。当时,我却只管痛苦地抓住你的手,几乎是在哀嚎:“大夫都是冷血动物吗?他们要活活把我疼死吗?”
你凄婉地说道:“我一走进住院部,大夫就把我叫进了医办室,说你需要做脑脊液检查。鲍子,我很害怕,在你的腰部做腰椎穿刺,抽脊椎里的骨髓,怎么办呀?”我完完全全被病痛压倒了,便毫不考虑后果地说:“只要能止住脑袋疼,就是掀开头盖骨清洗脑浆子,我也干!”
就这样,我做了腰椎穿刺,抽了脑脊液,化验结果正常。医生根据化验单,怀疑我的脑袋里长了瘤子。脑瘤需要做开颅手术,当时只有北京、上海和天津可以做,医生让我们自己来选择。天哪,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记得咱们厂的织布车间,有一位工友被疹断为脑囊尾蚴病,在北京做的开颅手术。结果非但丧失了劳动能力,还变成了痴呆。
我禁不住哀叹地说:“筱娅,我的头盖骨一旦被打开,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可是,万一变成了不死不活的傻子,那可怎么办?”你温柔地说:“鲍子,不管结果怎样,治病要紧。即使你真的痴呆了,我也会侍候你一辈子。”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说:“不,这样太委屈你了。筱娅,假如我痴呆了,你把我交给我的父母,你就走吧!”你也哭了,生气地说:“什么话!在我遇难的时候,你不离不弃。你有了病灾,怎么我就该做忘恩负义的人呢?你什么话也别说了,咱们回天津!”我无力地点点头说:“好,回天津吧。就是死,也要死在爹娘的身边!”
住院部很快就出具了转院证明,你又去厂医务所办理了相关的手续。英国代办听说我长了脑瘤,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简直不如一个畜生。她借口我是前纺车间的人,说什么也不准许你请假。侠女叶百香,又一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的叔叔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根据厂里相关的规定,硬是“说服”细纱车间不但批准了你的假,而且还是公假。其理由之一,我们是厂里的双职工,无论哪一方护送配偶去外地看病,都是厂里出钱;其理由之二,一旦做开颅手术,必须配偶签字,别人不能代替;其理由之三,凡是没有定性的案子,均不能按照□□分子对待。你如释重负,便以我的名义,在厂财务科借了二百元做为医疗费用。
雪霁初晴,湛蓝湛蓝的天空,就像被抹布擦拭过一样,晶莹剔透。冰冷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贴在人的脸上凉森森的。路上的积雪还没有清除,留下了杂沓的脚印和车辙。叶百香、郭家航和胖子庞树德,用担架把我抬到了火车站。如同是一场生离死别,他们一个个直抹眼泪。多情自古伤离别,何况我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那心情着实令人伤感和沉重。
叶百香拉着你的手说:“筱娅,我三姑爸在天津第一中心医院,去找他吧!”郭家航赶忙随声附和:“她三姑爸是你妈医学权威,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只要找到他,保证药到病除。她三姑爸叫你妈孙思邈!”叶百香顺手给了郭家航一巴掌:“你个臭头!孙思邈是唐代大医学家,后人尊称药王。我三姑爸叫孙仕淼,仕途的仕,浩淼的淼,跟你说过多少回啦!”郭家航瞪了叶百香一眼:“又你妈骂人!你三姑爸起个嘛名字不好,非要跟人家药王套近乎。嘴皮子稍微有点不利索,没个不叫混的。”你哭笑不得地说:“鲍子病成这样,我也没心思听你们俩说哏儿话。不过三姑爸的名字叫你们这么一闹,我倒是再也忘不了了。”庞树德凑到你跟前,一时心血来潮地说:“姐姐,你一个人护送鲍哥去天津,太叫人不放心了。郭大侠,你回头替我请个假,我跟着一块去。”
郭家航说:“快你妈拉倒吧!如今你也算是个班组长,别为了哥儿们义气、娘儿们媚气,丢了锦绣前程。我你妈早跟老K请完假了,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你一听郭家航也陪着去天津,忙问叶百香:“你挺个大肚子,一个人行吗?”叶百香说:“甭替我发愁!一路上有郭子照应着,鲍建铭也少遭点罪不是。”庞树德说:“真没想到郭爷竟会打老K的牌!”郭家航得意地笑着:“敢情!不把事儿捅到老K那儿,能你妈请下假来吗?不过,这主意是你香姐姐出的,我哪有那么灵的脑袋瓜!”庞树德撮着牙花子说:“都说外面千条路,不如有个好媳妇,你跟鲍哥都好福气啊!”叶百香说:“棉纺织厂是个凤凰窝儿,你还怕找不到一个好媳妇?”你也说:“就是嘛!到时候挑花了眼,那才悲哀呢!”庞树德说:“姐姐,滏阳城几个棉纺织厂加起来,再也挑不出你这么标致的了!”叶百香说:“你这是当着矬子说矮话呀!我长得没筱娅漂亮,就嫁不出去了吗?”庞树德连忙说:“香姐,我说错话了,该死该死!”
我躺在担架上,默默地听着你们鸡一嘴鸭一嘴地说着话,心里好生羡慕。说起来,我也是个喜欢插科打诨的人,此时奄奄一息,哪里还有说话的气力?不过,我的头痛已不那么剧烈了,可能是由于抽脑脊液的缘故,脑压减轻了一些吧!
终于挨到了检票放行,郭家航和庞树德刚把担架抬起来,便见邸歪嘴、焦美美和吴竞远突然幽灵般地出现了。他们口口声声地说,是奉了领导之命,同我一块去天津。
郭家航叫唤起来:“怪了怪了,不是说车间抽不出人手吗?”邸歪嘴露着大金牙说:“怪啥怪!你去老K那儿捅了雷子,惹得老K发了火,这才把苦差事派到了我头上。”郭家航瞥了瞥焦美美和吴竞远:“说你邸歪嘴吧,是前纺车间的人,护送鲍建铭去天津看病还情有可原。可这二位跟鲍建铭八杆子打不着,他们跟着算你妈老几?”焦美美振振有词地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鲍建铭跟我和吴竞远确实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是刁书记派来监视欧筱娅的。”
叶百香气愤地说:“太过分啦!”焦美美斜眼瞟着叶百香说:“过分?阶级斗争存在于阶级社会的各个领域,这你没有办法。要是反对我们一块去天津,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欧筱娅必须跟我们回厂。”你只得忍气吞声地说:“鲍建铭怎么能离开我呢?监视我就监视我吧,只要不耽搁给鲍建铭看病,你们怎么都可以。”邸歪嘴说:“那就把你跟厂里借的二百块钱交出来吧!”郭家航说:“你妈有没有搞错?那二百块是人家欧筱娅签字借的,凭嘛交给你?”邸歪嘴理直气壮地说:“那是公款。”郭家航气得瞪圆了眼睛:“邸歪嘴,甭你妈在这里奓刺儿!爷也是三代老工人出身,海河边滚大的天津娃娃。再你妈胡搅蛮缠,我一巴掌叫你满地找牙,你信不信!”
邸歪嘴长得就像抽鸦片的大烟鬼,哪里经得住郭家航一巴掌?他曾经领教过郭家航的“背口袋”,所以吓得直往你的身后躲,那副熊样子也太猥琐了。其实,邸歪嘴最怕的不是郭家航,而是叶百香身后的军代表叔叔。好不容易混上个小头头,上边一句话就能给他撸了。
眼瞅着检票口的人越来越少,你怕耽搁了火车,便掏出那沓钱递给邸歪嘴。邸歪嘴用眼角睃着郭家航,想接又不敢接。叶百香一把抓过钱,塞进了郭家航的手里说:“你替筱娅拿着,甭惯大金牙那臭毛病!筱娅叫他们整怕了,到了天津你多替她拿主意,出了问题我兜着!”邸歪嘴显得特尴尬,便顺坡下驴地嘿嘿笑着说:“郭老弟,你也是车间公派的,那钱你拿我拿一个样儿。”郭家航说:“甭你妈拣好听的说,抬担架吧!”
邸歪嘴麻杆的身子,胳膊上没有二两肉。他好不容易抬起一头担架,走起路来直晃悠。你生怕他摔着我,慌忙要去替换他。庞树德抢前一步,从邸歪嘴的手里抓过了担架把儿。邸歪嘴这才腾出手来,大把大把地抹脑门上的汗珠子。
到了月台上,你跟郭家航犯了难。由滏阳城开往天津的列车没有卧铺,我又不能坐起来,总不能把我撂在车厢过道上吧?幸亏列车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把我安排在了行李车厢。吴竞远为了跟你凑近乎,也想留在这节车厢里,却被焦美美急赤白脸地拽走了。邸歪嘴自然不肯守在我的身边,便借口行李车厢是列车重地,也跟着焦美美去了。因为列车长规定只能留下一个人守护着我,所以郭家航也离开了。
行李车厢里,堆满了货物和邮政袋子。我被摆放在车厢的一头,你跪坐在旁边精心地照料着我。这时候,猛地传来一声汽笛响,只觉得车厢咣当一下,徐徐地开动了。回想起当初来滏阳城的时候,我们是那样的兴奋和激动,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而今,我们却挤在行李车厢,满怀着忧虑和痛楚,踏上了未知的归程。面对人生的无常,太令人感慨和悲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