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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告别了滏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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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落实政策的这一天。那空前喜庆的气氛,仿佛全厂都沸腾起来了。那么多的冤案得到了平反,不实的黑材料从档案里抽出来,同着当事人的面销毁了。这时候我才知道,我也是落实政策对象。一次是承认书写□□标语,一次是书写“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外调干部不辞辛苦,拿着国家的钱逛了一趟繁华的天津卫,连工作带旅游,取回来一份怡静里居委会出具的证明材料:鲍建铭在天津时期一直上学。64年毕业后,整天呆在家里写写画画,没看出有什么问题。每次回天津探亲很少出门,没发现有什么活动。鲍建铭的爱人欧筱娅是大资本家出身,其父母已被遣返原籍陕西米脂县接受改造。

既然我被刬归落实政策的对象,除了当面烧掉整我的黑材料之外,我最最关心的,倒是被停发的那四个多月的工资。虽然不到二百块钱,但是在那个时候,也是个不小的数字了。老K是个体恤民情的好书记,他在我的申请书上批了几个字,我便如愿以偿了。钱拿到手里,在你的提议下,我们把叶百香、郭家航和庞树德,请到家里撮了一顿象征性的天津八大碗,那叫一个爽呀!又在你的主张下,给你家我家分别各寄了50块钱,那叫一个孝哇!可是,眼看着别人一个个平反了,却没有你的事儿,你说让人着急不着急?

我自以为是个文学天才,搜肠刮肚地替你写了一份申诉材料,并陪你走进了纺织局的落实政策办公室。据说,纺织局在开常委会的时候,牛书记趁会议休息之际,把那份申诉材料念给了常委们听。牛书记说,一个生长在红旗下的女孩子,对党能有多大仇恨?这话从局保卫处传出来,叫人听了心里暖烘烘的。

我紧紧地拉着你的手说:“筱娅,咱们终于遇上了青天大老爷,你有救啦!”你含着眼泪说:“鲍子,我也谢谢你,申诉材料写得那么棒。”我说:“傻妹子,我就是把申诉材料写出花儿来,递到刁艳芬之流的手里,那就成了向党疯狂反扑的铁证。”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刁艳芬又起用了焦美美,千方百计地收集你的罪行材料。她说什么也闹不懂,党这是怎么了?明明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会儿却宁肯相信资产阶级狗崽子,也不相信贫下中农了。刁艳芬自诩是忠诚干部。她认为,自开展一打□□以来,自己夜以继日,克敌制胜,为党的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到头来却要承认自己制造了冤假错案。她甚至不能不怀疑,中央可能又出了□□□□。她顽固地坚守着一统的细纱车间,死活也不肯给你平反。

有道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落实党的政策,那是大势所趋,岂是她刁艳芬所能阻挡得了的?此时,她恨自己当初手太软了,就是打折你的腿,拧断你的胳膊,也应该叫你白纸黑字,写下砸像章的认罪状。即使那不是实情,也要叫它变成实情。天老爷,冤假错案不就是这么搞出来的吗?

哈哈,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纺织局落实政策办公室下发的批文,刁艳芬如何顶得住?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天儿那么蓝,云儿那么白,风儿那么爽,刁艳芬如丧考妣地宣读了厂级的决定,你终于熬到了彻底平反的这一天。这一回,咱们是真的腰板硬了,连咳嗽都有了底气。我陪你走出厂门口,看见刁艳芬扭搭扭搭地走在前面,我就故意放开喉咙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得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呼嗨嗨,一个呀嗨!刁艳芬连头也没敢回,脚步却加快了不老少。第二天,细纱车间就传出刁艳芬住院的消息。也不知道她是拿医院做避风港,还是真的病了。除了焦美美那两三个跟屁虫偷偷去住院部瞧她,工友们没有拿她当回子事儿的。做为一个领导干部混到这个份上,那真是该歇菜了。

筱娅,你可是我的见证人!我说绰号叫刁艳芬该歇菜了,那是说她没有在群众的心目中,树立起一个优秀的党员干部的形象。是批评她不遵循党的教导,恣意行施党和人民赋予她的权力,伤害无辜的老百姓。我说她该歇菜了,是希望她好好学习学习党的政策,将来做一个称职的好领导干部。我说她该歇菜了,确实不是在诅咒她,她怎么就死了呢?

听细纱车间传言,刁艳芬是死于心肌梗塞。不过她翘辫子之前,也没有忘记焦美美曾对她说得那句话,于是便把吴竞远召了去,躺在病床上托孤。说什么你吴竞远要是马上娶焦美美,老娘出了院,就提拔你当工段长。尽管吴竞远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架不住官帽儿的诱惑,便满脸谄谀地答应了。听起来,总觉得有些调侃的成分,但是吴竞远娶了焦美美,那倒是千真万确的。颇带戏剧性的是,吴竞远和焦美美这边大办酒席之际,却是刁艳芬那边蹬腿儿之时。唉,人生无常啊!

那天下午,我实在有些闲得慌,便拿个小板凳坐在农家小院里,无聊地观察房东大娘家养的那两口猪。你说啊,猪这种东西,长得肥头大耳,体胖吻長。一对眯眯小眼睛,虽说略微显得有些无精打彩,却也和蔼可亲。屁股后面的小尾巴,老爱打着卷兒。走起路來,也是四平八稳。猪不好斗,生活水准要求得也不高。只要有吃的、有睡的,即使很差很脏,也不在意,颇有知足常乐的劲头儿。人类怎么就那么势利眼,怎么就那么瞧不起它,不但嗤之以鼻,还骂它是蠢猪。其实,猪的智商并不低呀!我琢磨着,可能是因为它其貌不扬,失之矫健,没有观赏价值,所以才被排除在宠物之外。我很替猪感到不平,可猪却一点也不觉得苦恼,走起路來照样哼哼,小尾巴也照样甩來甩去,自得其乐。

你说,猪活得真就那么洒脫吗?其实也不尽然。你看咱们院里这一对猪夫妻,一个槽里拱食儿,一个窝里睡觉。相亲相爱,形影不离。后来母猪怀孕了,它还是照样陪着公猪出外打食儿散步。只是回來的时候,嘴里不是衔着干树枝,就是叼着一把干茅草,象征性地铺进窝里。母猪到了临产期,也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嫌公猪碍事,抑或是为了要给即将出世的猪崽子騰地方,硬是把公猪赶出了窝儿。公猪的脸面挂不住了,一脑袋拱进窝外的破草簾底下生闷气,把个肚皮一鼓一鼓的,像是在拉风箱。每当母猪吃小灶的时候,公猪也涎着脸皮想蹭吃蹭喝,母猪却一点也沒有溫柔可爱的模样儿,竟把个猪食护得滴水不漏。尽管如此,公猪也沒生出搞婚外恋的念头,你說怪也不怪?

动物都有舔犊之情,猪自然也不例外。正在哺乳期的母猪,一旦有人招惹它的猪宝宝,它就会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甚至不顾自身的安危去护犊子。房东家的傻丫头,自恃是个主子,便不把猪放在眼里,硬是抢了一个猪崽子往堂屋里头跑。母猪瘋了似的差点沒把门板拱下來,吓得那个丫头片子再也不敢逞強了。

近年來,听说美国警方用猪搜索毒品,有效率竟然高于狗。可猪毕竟是猪。尽管它们的智商不比狗差,却沒有狗的狡猾,所以也就得不到狗的待遇和狗的殊荣。它们的归宿地,仍然是充滿血猩的屠宰场。你说,猪的悲惨命运,应该归咎于人类吗?而人类多舛的命运,是不是又有点像猪呢?

我悠哉游哉地坐在小板凳上,望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猪崽儿正在胡思乱想,忽见你两眼含着泪花,急匆匆地跑进了院门。你把手里的一封电报递给了我,却什么话也不说。我赶忙接过来看,只见电报上写着:父病危,速来陕北,母。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这一次,你忐忑不安地拿着电报直接去找车间主任,没想到竟顺顺当当地准了你半个月的事假。车间主任如此的通情达理,确实有些出乎意料。可是转而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早先的时候,车间主任受制于刁艳芬,任狗屁大的事儿也当不了家。如今那位老同志揣胆儿了,车间主任这才算挺直了腰板、熬出了头。本来,我也要跟你一块去,可又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这倒不是耽心请不下假来。你想啊,我们前纺车间的老K本身就是个大孝子,他会阻挡自己的员工尽孝吗?说来挺惭愧的,这是因为咱们太穷了。你父亲病危正是用钱的时候,省下我的路费,可以派到更需要的地方。万一你父亲撒手走了,我再去也不迟嘛!

我送你上火车的那一天,是个非常好的天气,天蓝得像透明的玻璃。其实,我倒是希望阴天下雨,那样可以衬托着我灰塌塌的心情。你说咱们俩怎么就那么倒霉,自打离开学校当了社会青年,就没有过上舒坦日子。

火车载着你轰隆隆地远去了,渐渐地看不见了,而我仍旧站在月台上,痴痴地凝望着列车消失的远方。尽管天空十分晴朗,但是我的心里却在下着雨。此时此刻,我真有些后悔,我为什么不跟你一块去呢?你父亲病危固然需要用钱,但更需要亲人的照料啊!万一遇上个力气活儿,你怎么承受得了?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可是在关键的时刻我却掉了链子。我越思越想越恨自己太不像个男子汉啦!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直到十几天过去了,我才接到你的来信。你知道吗?此时我满嘴都是泡,心火攻到后槽牙上,那可真是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呀!活生生的一个大老爷儿们,只能靠喝点米汤充饥。我的菩萨姐姐,你老人家也真能沉得住气,走了那么多天,才想起来给我写个信报平安。不是我吓唬你,你要是再不来信,我可就要不顾一切地狂奔大西北啦!然而看了你的信,我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牙疼得更厉害了。

你在信中说,你父母遣送的那个村落叫杨家峁,基本上是原始生态。漫天的风沙,更加剧了那里的荒凉和冷寂。站在山上往下看,七沟八梁,一派远古洪荒的景象。由于交通不便,邮差十天半月不来一次,所以你的信写好了却寄不出去。好不容易盼到邮差从杨家峁经过,这才托人家替你把信发出来。唉,两位长辈在天津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如今发配到那样一块鸟不屙屎的地方,怎么适应得了?你父亲病倒在炕上,你母亲除了侍候病人,还要去生产队挣工分,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眼瞅着你父亲的病情一天天加重,你母亲被逼得走头无路,只得瞒着你父亲给你拍了电报。说病危那是骗你,向你求援才是真的。你在信中又说,村里的老支书偷偷告诉你,他们并不欢迎你父母来杨家峁接受改造。说村里人从来没有听说过,杨家峁过去曾有个姓欧的地主。更没听说过有姓沈的人家走出杨家峁,在北洋政府当了什么财政次长。老支书始终怀疑是哪位糊涂蛋子,把你的父母投错了地方。由于你的父母跟杨家峁八杆子打不着,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阶级仇恨。老支书还劝说过你父母,从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吧,别给他们杨家峁添麻烦了。可是,你父母的户口已经落在了那里,又叫他们去哪儿呢?你还在信中说,甭说车间给了你半个月的假,就是准给你半年的假,你也没法儿回到滏阳城了。如果你撇下父母不管,无异是把他们置于死地。最后,你在信里摊了牌,说你决定留在杨家峁照顾父母,甘愿当一辈子农民,并且已经向细纱车间递交了辞职申请。你还再三地说对不起我,并要求我千万不要为你而牺牲我的城市生活。趁咱们还没有孩子,就此分手吧!更可气的是,信的结尾还写着:“但愿相离之后,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看罢你的来信,我忍不住失声痛哭。我知道,因为你深深地爱着我,不想连累我,所以才写下这样一封绝情的信。记得明朝文学家冯梦龙写过一首歌:“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离鬼。”这等的恩爱,岂是一封绝情书就能够敷衍了事的。再说了,你也好,我也罢,哪一个又能做到“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呢?

菩萨姐姐,你看看房东大娘家养得那两口猪,假如公猪不只是在母猪的临产期,才想到维护自己的尊严;假如母猪不只是在哺乳期,才些許露出一点英雄本色,那么人们还敢瞧不起它们吗?它们还会任人宰割吗?十八世纪俄罗斯农民起义领袖普加乔夫说,与其做一只吃死尸活三百年的乌鸦,不如痛痛快快做一只喝生血只活三十三年的老鹰。我想,我这辈子恐怕是做不了翱翔太空的雄鹰了。像燕雀那样飞落于蓬蒿之间,比起鸡鸭或笼中的小鸟,也不失为是一种逍遥吧?能够痛痛快快、自自在在、真真实实地活一把,那就值呀!

于是,我没有同你打招呼,便毫不犹豫地向前纺车间打了辞职报告。不管车间领导批准不批准,我是非走不可。我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把家里的东西处理得一干二净。又将咱们的细软打了两个包裹,通过铁路货运发往陕北米脂。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说我是办事雷厉风行也好,说我是个愣头青也行,反正我是认准了的事情,说办就办。普加乔夫不是说过,惩罚不能含糊,宽恕也该干脆。我嘛,颇有点这么一股子劲头儿。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郭家航、叶百香和庞树德都喝醉了。我第一次在农家小院,弹着吉它,放开胆子,唱起了生于天津的弘一法师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叶百香先哭了,接着我和郭家航也哭了,后来数庞树德哭得最欢,惊得房东大娘以为我寻了短见,又喊又叫地冲进了房间。她始终闹不明白,不过是一首歌,怎么就害得一屋子小青年,个个都哭得跟泪人似的?

火车一声长鸣,徐徐地开动了。叶百香、郭家航和庞树德追着列车,频频地向我挥着手。他们千叮万嘱,要我好好地照顾你。我也热泪盈眶地朝他们摆手,喊着珍重的话语。举手何劳劳,离别长依依。当初大家一同怀着美好的愿望,携手走出繁花似锦的津门,千里迢迢地来到了滏阳城。几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我们都承载了太多的烦恼,经历了苦难与浩劫。如今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又要各自西东,劳燕分飞。此去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怎么不令人难舍难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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