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乞雨闯祸烧龙王
这一年,由于久旱不雨,眼睁睁地看着禾苗被烈日炙烤的塌了秧,蔫蔫地萎缩在龟裂的土地上。老支书蹲在地头上,抓起了一把黄土紧紧地攥着,干燥的黄土顺着他的手指缝流出来,在风中飞扬着,如烟般地弥漫着。十几个庄稼汉子或站或蹲,直勾勾地注视着老支书。
老支书沉闷地长叹一口气,说:“唉,红格巴巴的天,要饿死人哩!”庄稼汉们问:“老支书,庄稼旱成这样,咋办?”老支书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杨茂山老汉愁眉苦脸地说:“求雨吧!祖祖辈辈都是靠老天吃饭,不求龙王老价,咋个活?”老支书一句话也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走了。其实,他的心里比谁都急。天不下雨,地旱成这样,你叫老支书有什么办法?可杨老汉提出向龙王爷乞雨,他做为党支部书记,岂能点头答应?但是杨老汉的提议,在村民们的心里引起了反响。
有人问杨老汉:“县上号召破除迷信,砸神楼,你还带头求雨,不怕公家人吼你?”杨老汉没有回答,却放开喉咙吼起来:天旱了,火烧了∕五谷青苗咋晒干了∕龙王老爷哟∕满天那个生云就下大雨∕救万民……杨老汉粗犷的歌声,唤醒了庄稼汉们对于丰收的渴望,大家决定背着老支书来一场乞雨。
说起来,祈雨是一种民间活动,是劳动人民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对美好生活的强烈期盼。这种“地上没有天上求”的祭祀方式,是中国农民生活的真实写照。不过,解放以后,这种祈雨仪式基本上在陕北消失了,只有个别地区还保留着。祈雨的时候,汉子们都光着身子,所以不准婆姨参加。她们只能远远地看,不能在祈雨的队伍里。
咱们俩都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农村的祈雨仪式,不免感到既好奇又兴奋。我因为会唱几句酸曲儿,能吼上几嗓子信天游,便被杨茂山老汉给拉进了乞雨的队伍。杨家峁跟其它地方不一样,乞雨的时候不是抬着龙王的牌位,而是抬着纸糊的龙王爷。我琢磨着,这大概跟杨老汉会札纸人纸马有关系。
经过两天的准备,乞雨仪式终于开始了。老支书情知不可为,但也不想扫了乡亲的兴,便借故离开了杨家峁。大家一致推选杨老汉为“叫雨师”,带领着几十名祈雨的庄稼汉。按照规矩,叫雨师用红绳系着两个圣水瓶挂在脖子上。参加乞雨的汉子,个个头戴着柳枝编织的帽子,在烈日下光着上身,赤着双脚,手拿柳条,抬起坐着纸龙王的神楼子,浩浩荡荡地开始了乞雨的游行。神楼子前后左右地晃悠着、旋转着、跑动着,不断变化出蛇形或缠绕的圈形路线。
杨老汉用粗犷而沙哑的嗓门呐喊着:“龙王老价哟,天旱得没法儿了!直旱得上山吃的没草了!下山喝的没水了!杨家峁的庄稼汉向你祷告,下一场海雨吧!”
庄稼汉们齐声应和:“龙王爷,降甘霖,清风喜雨救万民!”
女人和娃娃们也站在漫坡上高喊:“噢——下大雨!噢——下大雨!”
杨老汉用嘶哑的喉咙声嘶力竭地领头吼起了《祈雨歌》,庄稼汉们悲壮的呼应声回荡在两侧山梁,鼓锣自成规律地交错敲击着:晒坏的了,晒坏的了∕五谷田苗子晒干了∕龙王的老价哟,救万民∕刮北风,调南风∕飘飘荡荡把雨送∕龙王的老价哟,救万民∕杨柳枝,水上飘∕轻风细雨洒青苗∕龙王的老价哟,救万民!
晴朗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明晃晃的太阳死盯着人晒。乞雨的庄稼汉们抬着神楼子,身不由己地信马由缰,逢山爬坡,遇壑跳沟,狂野至极。所过之处,尘土飞扬,黄风斗阵,似战场,如搏杀,不见人影,惟闻悲怆的祈雨歌声。无数双赤脚,踏在灸烤得火热的黄土地上,扬起了一路烟尘。全村男女老少聚集在碱畔上,为祈雨的队伍呐喊助威,你也站在人群里随着大家喊。赤脚光膀的我,学着杨老汉的样子,扭腰摆胯地起劲儿跟着吼唱。歌声时而粗犷豪迈,时而婉转凄凉。亢奋激越时,如万马奔腾;哀怨郁悒时,如苍天悲哭。庄稼汉乞雨时,强压怒火向自然界的暴君低头。而《祈雨调》的歌声,却以爆炸般的力量提示了他们貌似木纳憨厚,实则充满反叛渴望的精神内涵。眼看着天空没有动静,只有一阵阵热风卷着尘沙扑面而来。乞雨的人们看不到希望,渐渐变得燥热起来。
杨茂山老汉用手一指山顶,大声吼叫着:“上——峁——塬!”
庄稼汉们吼叫着,抬着神楼子朝着苍荒的峁塬呼啸着狂奔而去。陕北汉子们强压怒火地把龙王抬到峁塬上,放在日头下暴晒。烈日下的庄稼汉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天上却依然是晴空万里。
我没有经受过这种考验,也不懂得乞雨的规矩。在烈日的暴晒下终于失去了耐性,也失去了理性,忍不住吼叫起来:“这是个混蛋龙王,烧了它!”说着,我想也没想,划着一根火柴便抛向了纸糊的龙王。顷刻之间,燃烧的龙王变成了一团大火、一堆纸灰。一阵热风吹来,纸灰纷纷扬扬地飘向了空中,遮蔽着火辣辣的太阳。
杨老汉吃惊地喊道:“你咋敢烧了龙王?”我理直气壮地说:“他不下雨,不烧怎的?”杨老汉气急败坏地哭喊着:“冲撞神灵,一年不下雨,吃啥呀!”
我压根儿也不相信乞雨会感动龙王爷,那只不过是一场企盼游戏。但是杨老汉却把乞雨看得十分神圣,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我情知自己闯了祸,便偷偷去找杨老汉道歉。走进农家小院,只见杨老汉蹲在磨盘上,正闷声不响地叭哒着小旱烟袋锅。他抬起眼皮瞧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别处。
我谨小慎微地说:“杨伯,您还在生我气呐?”
杨老汉看也不看我,依旧自顾自地抽着小旱烟袋锅。冷不丁,几名膀大腰圆的壮汉,饿狼似的冲进了庄稼院,直奔我而来。在这些壮汉之中,还有一个老女人。我闹不清出了什么事儿,见那几名大汉要跟我动粗,便本能地拉开了搏斗的架势。这时候,只见杨老汉跳下磨盘,刷地绰起一口大铡刀大声吼叫着:“克你娘的甲牙子,看你们谁敢动他!”那伙人被杨老汉的气势吓退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老女人是临村的神婆。为了维护神坛的权威性,要来教训教训我。不然的话,庄稼人有个天祸病灾什么的,谁还会去求神婆?
火烧龙王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十里八乡。上了年纪的人,骂我是个喝了驴血的浑球,毛娃子们却把我捧成敢抽龙筋的哪吒。其实,我就是一个乞雨场上逞能的混蛋,根本不懂得民间疾苦。我看似做了一件破除迷信的壮举,实则毁灭了庄稼人仅存的一线希望。
炕桌旁,你笑眯眯地瞅着我狼吞虎咽,学着陕北人的腔调说:“哼,饿结实了,愣倯吃咧!”
我说:“不撑饱了肚皮皮,哪来的干活力气?”
你说:“那么大牛性,敢烧龙王老价!”
我说:“天不下雨,我连老天爷都想烧哩!”
你故意白了我一眼:“这个倯娃,驴脾气死随他大!”
我忍俊不禁地一口饭喷了出来,你也格格地笑出了声。我不敢说自己已经磨练成了陕北汉子,但你却活脱脱地像个米脂婆姨。我觉得你变了,变得我当刮目相看。怡静里那个娇滴滴的富贵小姐,经过北大港的洗礼,滏阳城的砥砺,黄土高原的熬炼,正在脱胎换骨。哦,成熟的漂亮女人,有如青山之中的清泉,亦如夜空皎洁的明月,让世界多了一份阴柔之美。
吃饱了,我往炕头一躺,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唱了起来:迷魂的汤汤迷魂的酒∕招惹得哥哥翻墙头∕抱住妹妹你莫要躲∕让我来亲亲你的酒窝窝∕走不完的熟路跑不完的腿∕叫不够的妹妹亲不够的嘴∕风摆浪来浪摆船∕妹妹你是哥哥的心肝肝∕红格丹丹嘴唇花格茸茸眼∕赤格溜溜抱住浑身绵∕旋吃口口旋揣奶∕一口吸在肚里也不解馋∕热腾腾的话儿说也说不够∕泪蛋蛋是妹妹的心头油∕叫一声要命的亲哥哥呀∕说不下日子你不能走。
你问:“这又是从哪掏弄来的?”我说:“这种歌儿对我来说,可谓是‘前身子美只君是,信手拈来俱天成’。用不着思量,七拼八揍都由着我随口唱。”
热辣辣的酸曲,不但叫我唱得入了迷,也让你听得入了迷。每当我唱起酸曲的时候,就仿佛看见了一对大胆相爱的人儿,炽烈地追求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只要能够在一起,命都舍得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