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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人心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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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的事情,真是难以预料。1971年□□坠毁在温都尔汗,惊得我半天合不拢嘴。1976年10月□□垮台,更是把我惊得瞠目结舌。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曾经不可一世的辉煌,转瞬间灰飞烟灭。随之,□□结束了,百业待兴。

你的父母日盼夜盼,盼望单位早日落实政策。然而,不知道杨家峁过于偏僻,是个被世间遗忘的角落;还是需要落实政策的人太多,你的父母一时排不上号。总之,落实政策的春风,迟迟没有吹进老两口简陋的窑洞。

那一天,我在山坡上放羊,有一位来陕北写生的青年画家,路过杨家峁。他听我满口的普通话,便跟我搭讪起来。长久困守在杨家峁,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咱们竟浑然不知。尤其当我听说青年画家如今靠作画为生,简直不敢相信。于是我就跟你妈妈套瓷,撺掇她画几幅画,我拿西安去想法变现。可是,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肯,认为自己是个堂堂的知名画家,搞得是艺术,怎么能去街头卖画呢?我没能说服你的母亲,自己的心却躁动起来。你很理解我,便找个借口,陪我逛了一趟古都西安。

西安曾是周、秦、汉、隋、唐等13个朝代的首都,被誉为风水最好的城市。咱俩一走出长途汽车站,立时感到一股陌生的新气象。街头的大字报不见了,佩戴红箍的□□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撩人眼球的花花世界。披长发留着小黑胡的男娃,□□镜上贴着标签儿。丰乳翘臀的长腿美女,故意露着肚脐诱惑着过往的路人。他们提着播放邓丽君的大录音机,甩着一尺宽的大裤腿儿,那么张扬、又那么旁若无人地招摇过市。映入眼帘的林林总总,让你目不暇接。我的娘耶,一觉醒来,仿佛穿越到了大洋彼岸。

我们走过钟鼓楼,来到了名扬天下的坊上,只见整条街道被浓郁的市井气息笼罩着。各种摊铺,贩卖着琳琅满目的糕饼、干果、蜜饯和小吃。而小摊的后面,则是鳞次栉比的饭馆。坊上的清真饮食,用料考究,制作精细,荤素搭配,品种繁多,较完整地保留了传统风味。过去的年月,这里是商贾云集的商业街。居住在这里的坊上人,大多都是来自阿拉伯和波斯的古老移民的后裔,他们有着自己的宗教信仰,以及独特的□□文化。当夜幕降临,道路两旁高悬着电灯、汽灯,照得坊上亮亮堂堂的。烤肉串、涮牛肚的烟火,弥漫着整条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个个都是边吃边逛、边逛边吃。

美人菩萨,咱俩尽管囊中羞涩,也还是美美地享受了难得的口福。尤其那正宗的羊肉泡,真是绝顶的美味,撑得我连腰都弯不下去了。走出坊上,来到钟楼南大街,我故意捧着肚子吟唱宋代名臣吕蒙正的打油诗:“可怜可怜真可怜,煮烂猪头要现钱。有朝一日时运转,日日天天都过年”。可是,你没有笑,只是默默地望着我。打油诗《过年》是吕蒙正的自嘲之作。有一年春节时,吕蒙正因家境贫寒,赊来一只猪头待客。结果债主上门讨债,将猪头拎走了。吕蒙正很无奈,感慨之余,写了这首打油诗。他在诗中将窘境与抱负合盘托出,读来令人心酸。你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笑不起来吧!

其实,咱们来西安古都的最大收获,并不在令人馋涎欲滴的美食上,而是从街头报刋亭得到了几本刚刚发行的文学杂志。我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迫不及待地翻看着。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的眼前,仿佛蓦然打开了两扇窗户,一股惹人心醉的春风吹进了我的心扉。你坐在我的身边,同我一样贪婪地阅读着。

我禁不住感慨地说:“人心又活了!”你说:“你不想试试?”我说:“想!”你一把拉起了我说:“我就知道你的心没死,你的梦还在。鲍子,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吗?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纸有笔,窝在穷山沟里照样能够写作,照样可以当作家。”我点了点头说:“现在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你说:“对!你必须兑现诺言!为了我,也为了孩子!”我由不得一愣:“孩子?”你说:“我已经过了三十而立的年龄。从遗传学的角度说,母亲年龄过大,有可能造成胎儿智力低下和其它神经系统发育异常。思来想去,不管是男是女,还是给你生个娃娃吧!”我听了之后,就觉得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子。我一把抓住你的手说:“我写!我写!今日不发奋,更待何时?”

回到杨家峁,我没有食言。白天放羊打腹稿,晚上俯在煤油灯下奋笔疾书。你见我写作很辛苦,便格外体贴我。怕我熬垮了身子骨,就变着法给我补营养。更让我感动的是,你父母也把从鸡屁股里抠出的蛋,全都犒劳了我。因为我不好意思接受,他们还跟我发了脾气。尤其是你母亲,巴不得我早早摘下作家桂冠,她脸上才有光彩。

起初,为确定作品的选题,曾经搅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你母亲认为,当下正是“伤痕文学”热,揭露□□□□□给人们造成的灾难与心灵创伤,是作家当仁不让的责任。这样的文学作品有市场,老百姓爱看,编辑部爱出,成活率当然就高。你妈妈说得没有错儿,但我总觉得有点儿太功利了。我撺掇你妈妈画画拿去卖钱,她死活不肯,说她搞得是艺术。怎么我搞文学创作,就要去应和编辑部的口味呢?你很英明地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写自己熟悉的、喜欢的东西,才能得心应手,何必拘泥于什么题材呢?”你的观点,得到了你父亲的支持,也说到了我的心坎上。你母亲经历过10年□□的触动,变得不那么霸道了,也就少数服从了多数。可是,不较真儿并不意味着放弃了自己的观点,她仍然时不时地敲打我,说创作不能太自我,衡量文学作品的好坏,唯一的硬标准就是看能不能发表。说实在的,你母亲给我造成了很沉重的思想压力,使我不得不考虑怎样才能把手稿变成铅字。

然而,小说稿怎么寄出去的,又怎么退回来了。不过,信封里多了一张手写的退稿笺,外加一个萝卜头戳儿。退稿笺上写着:“你的来稿已阅,感到结构有些松散,人物塑造的还不够鲜明,经研究不拟采用了。希望今后多加联系,踊跃投稿。”我很认真,也很天真,相信编辑老师的话是真诚的。作品的结构确实松散,人物也确实不够鲜明。而编辑部经过研究之后,才决定退稿,说明我的作品还有可取之处。否则,也不会要求“多加联系,踊跃投稿”。这叫我好一阵激动,认为这是编辑老师对我的青睐和鼓励。遗憾的是,编辑老师没有署名。不然的话,我会把稿件直接寄到他的手里,以证明我在认真地同他加强联系。

面对退稿,我没有气馁。千里之遥,岂能一蹴而就。不是结构松散吗?不是人物不够鲜明吗?我改就是喽!没用多久,我就把改好的稿件寄走了。同时,继续马不停蹄地爬格子,又古捣出两篇小说邮寄了出去。不料想,从此杳无音信,宛如泥牛入海。此刻,我的心情就像当年考大学等通知书一样,整日里惴惴不安。

忽然有一天,黑娃抱着三个大信封袋子跑来了,我接过来一看,是编辑部寄来的。我顿时感到心里瓦凉瓦凉的,信封袋子也变得沉甸甸的,几乎没有勇气打开它。这还用解释吗?三篇小说稿子竟然同时退回来了。我瞅见黑娃一直拿斜眼偷看你,便没好气地往外推搡他。你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笑着对黑娃说:“他刚跟我吵过架,邪火没撒出来,甭搭理他!”黑娃尴尬地笑着说:“我说哩!我说哩!”

你送走了黑娃,回头就跟我起急:“你吃呛药啦!人家好心把信袋给你送来,连句客气话也没有,就往外轰人家。”我说:“他是诚意来送信的吗?没瞧见他一个劲拿贼眼瞟你,安得什么心呀?”你说:“甭跟我强词夺理,又退稿了,气儿不顺吧!这有什么呀?英国的约翰?克里西,是世界著名小说家,可他在成名之前收到的退稿笺竟有743张。倒给你,还不活了!可人家约翰毫不气馁,坚持写作,他的作品终于问世了。还有海明威、普鲁斯特、克里斯蒂、乔伊斯、惠特曼,哪一个没收到过最残酷、最恶毒的退稿信?对于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业余作者来说,退稿笺就是鞭策你前进的动力。你不这样认为吗?”

说句实在话,在把三个大信袋子抓在手里的瞬间,我真的有点心灰意冷了。那年焦美美押着你抄家的时候,把一些很有价值的书籍掠夺走了,我一气之下,把抄剩下的破书也一古恼地都扔给了打反办。我负气地发誓,从此以后,哪个王八蛋再看书!这时候的心情,就跟那时候的心情一模一样。可是你的一番话,说得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我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竟然没有你一个文弱女子那么霸气。

我在石碾子上坐下来,慢慢地拆开了信封。三张铅印的退稿笺跟那张手写的退稿笺,内容完全一样,都是那么廖廖的几句话。我这才恍然大悟,敢情编辑大咖们都统一好了口径啊!所谓“希望今后多加联系”,不过是一句客气话而已,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意义。而我却捧着那张手写的退稿笺,心怀感激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你挨着我坐下来问:“鲍子,你不会放弃吧?”我说:“不会!”你说:“听着怎么没有底气?”我加重了语气说:“真的不会!”你莞尔一笑,用手摸着我的胸脯说:“心在跳,血就是热的。老辈人常说,男儿无志,寸铁无钢。鲍子,我不是非逼着你当作家。我是要你向世人展示,你不是个烧火棍子。”我说:“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你的一番心意。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一定要像李白那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你说:“你可别那么张狂!我从来就不指望你能当个鲁迅、高尔基,只要你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这就够了。”

我的美人菩萨,每当我遇到挫折,产生悲观情绪的时候,你总能谆谆善诱,给我以鼓励和鞭策。于是,我静下心来反复思索,自己的作品为什么没能达到发表水平?除了写作功力欠佳之外,是不是选题出了问题?

你一针见血地说:“水流千里归大海,为什么非要赶浪头呢?有爱孙悟空,就有爱猪八戒的,干吗都要往一棵树上爬?”我禁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菩萨姐姐,你怎么不早说呢?我打小就喜欢福尔摩斯,喜欢侦探拿贼,喜欢警察抓坏蛋。我不如就放开手,写一篇侦破小说,塑造一位中国的福尔摩斯,可以不可以?”你斩钉截铁地说:“那怎么不可以,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有了你的支持,我没什么可犹豫得了。我把那四张退稿笺,贴在了炕头上方的土墙上,只要往炕上一躺就能瞧见。不久,我的第一个中篇探案小说完稿了。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它抛向了J省文联的双月刋。说句膀大力的,凡事都要经受九九八十一难,写这篇小说不过是在练笔,我压根儿就没指望它能够中彩。所以寄出去之后,也就不再惦记着了。每天照样去山坡上放羊,回家吃饱了照样趴在小坑桌上爬格子。日复一日,活得倒挺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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