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平步青云
至亲至爱的美人菩萨,严格来讲,我是带着你的梦想来到了J省省城的。久别了大城市的杂乱与喧嚣,乍一涉足其间,倒有些不太习惯了。对于我来说,省文学杂志社是一个神圣的殿堂,但是对于寻常人等,无非就是一个犹如某某作坊一般的单位。直到我向路人打听J省文联,这才有人给我指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方向。
走进省文学杂志社编辑部,我才晓得来到J省省城是一件特么荒唐的事情。当我向编辑老师牛旭表明自己的身份与来意时,他竟然眨巴着小眼睛,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我忙将邀请函递到他的手里,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把我召到文学杂志社面谈,并不是编辑部的意思,而是这位编辑牛老师那天喝了点儿小酒,一时心血来潮,自做主张地发出了邀请函。转天酒劲儿过去,他老人家却早已把邀请我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管他叫老人家,不是说他真的有多老,而是笑他尚未到而立之年,办事就这般糊涂这般健忘。
然而,牛旭老师不愧是干编辑的,不但脑筋转得滴溜溜,点子也多的不得了。他很在乎自己的人格尊严,生怕我把他当成骗子,竟然琢磨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既给自己找到了体面的台阶儿,也令我对他感恩戴德。
牛旭老师笑眯眯地对我说:“小鲍同学啊!你发表的那个中篇,我是责任编辑。作品的立意挺不错,结构严谨,文笔流畅,人物也有性格。看得出来,你的功底挺扎实,是棵好苗子。----你当过警察?”我忙摇摇头说:“没有!”牛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真的没有?那我可就纳闷儿了,你一个陕北汉子,怎么就能写出大都市风情的侦破小说呢?”我赶忙解释说:“牛老师,我不是陕北汉子,是土生土长的天津人!”牛编哈哈地笑了:“我就说嘛!七沟八梁的荒蛮高坡,除了漫天的风沙黄尘,就是遍野的沙柳杂草。面朝黄土背靠天的庄稼汉,怎么可能写出那么洋气的小说来呢?甭问,你一准是插队的知青,号召去的?”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说什么呢?说我听了他的话,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可是这样的话,又怎么敢说出口?我的个神啊,对于业余作者来说,编辑就是至高无上的爷,得罪了他,也就意味着坠入十八层地狱。
其实,牛旭老师也不希罕我开口讲话,他依旧自顾自地说:“小鲍同学,当一名业余作者很不容易,我深有体会啊!我把你叫来,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我赶忙问:“老师,什么机会?”牛编不紧不慢地说:“如今刮起了通俗文学热,主编有意开辟这么一个专栏,于是我就想到了你。你赶紧再给我写一个中篇,还要探案的,人性化一些,说不定就中彩了呢!”我的眼前顿时一亮,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牛编的手,傻了吧唧地冒出一句浑话:“谢牛编鼎力提拔!”牛老师眨巴眨巴小眯缝眼儿,猜不透我说得是牛编还是牛鞭,但还是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努力吧,但愿我不是一厢情愿!”
我是责任编辑私自召唤来的,不干编辑部的事,自然也就不能享受公款住宿待遇。不过牛老师很有责任心,他没有把我推到大马路上不管。也不知道他说通了谁,竟然把我塞进了文联大楼会议室安营扎寨,几把椅子一拼就是床。他又从哪里掏弄来铺的盖的,虽说打着补丁,却挺暖和的。我的创作,也就在诺大的会议室里开始了。省文联大楼本来就很安静,而会议室更是少有人问津。偶而赶上领导同志开会,我就得赶紧卷起铺盖躱到外面去。到了晚上,整幢大楼都被黑夜呑噬了,只有会议室的灯光还在闪亮。此时,我像个幽灵似的,一手掂着酒瓶子,一手攥着圆珠笔,兀自沉浸在苦心营造的作品世界里。
凭良心说,我真的很努力了。这倒不是说,我是在假门假氏地做给牛旭老师看,以表对他的知遇之恩。其实,我是诚心诚意地要用好作品给你菩萨姐姐看,证明你没有嫁错郎。咱们这么说吧,你的知遇之恩,大概早在孩提时代的紫滕罗花架下就已经开始了。“当时若不登高望,谁识东流海洋深”。多少年来,你一直就在鼓舞着我,我也一直期望着为你搭一个温馨的安乐窝。想想在陕北杨家峁的时候,我在你的鞭策下,始终没有放弃作家的梦想。我常常坐在沟沟岔岔的黄土高坡上,把编好的故事讲给羊群听。或许,正是由于积攒了那么些个故事片段,所以才能在爬格子的时候左右逢源吧!
十几天之后,我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一沓涂满汉字的稿纸捧到牛旭老师的跟前,忐忑不安地说,牛老师,你看这个行吗?
牛旭老师看罢之后,夸张地说还真行!这个中篇探案小说,着实叫我风光了一把。大江南北,到处转载,而且撂地摊的小报也跟着瞎起哄。搞美术的还出了小人书。且不说有人竟公然进行剽窃,就连东北一家地方电视台也连个招呼都不打,便堂而皇之地改编成电视电影搬上了屏幕。我这个气呀,发函质问,导演才勉强给我寄来了二百块,算是付的原著费也就拉倒了。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儿。
人们常说,天上不会掉馅饼的。不,这话你可别全信。有的时候,天上还真的会掉下来个馅饼。我嘛,便是个例子。就因为那篇在我看来不起眼的探案小说,不但使我拿到了八百块钱的稿费,而且还被主编大人约谈,聘进了省刋编辑部当编辑。让你说说,这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个馅饼?我不敢说,这就叫平步青云。可这不叫平步青云,又叫什么呢?于是,我走进了羡慕已久的办公室,有了梦寐以求的办公桌,坐上了编辑那把神圣的交椅。说句膀大力的,这可是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正当我暗暗陶醉在“名利双收”的喜悦之中时,你鸿雁传书,又给了我一个特大的惊喜。在杨家峁苦熬多年的双老,终于平反了。工商联和美协都派出专人,千里迢迢地赶到杨家峁接二老回津。美协的那位“专员”,恰恰就是要花大价钱聘请你做模特的造反派。也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还想效法达?芬奇,创作一幅中国的“蒙娜丽莎”。尤其让我欣喜若狂的是,你怀上宝宝了。谁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我这不是三喜临门了吗?可见在现实生活中,凡事从来就没有一个定论。不久,你跟二老就踏上了返津的路程。
我盼啊盼,终于盼到了你报平安的信,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二老平反了、昭雪了、工资补发了、职称恢复了,可谓是扬眉吐气,好上加好了。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怡静里的房子又被二次移主,据说是个什么什么头头儿给占了,不太好惹。二老倒也通情达理,经历了十年“□□”的磨练,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政治”。尘世间的事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山都可以易帜,寓所又有什么不能移居的?好在那个不太好惹的头头儿,是个主抓“□□□□”的官员,通过关系又给二老弄了一处住宅。虽说不及怡静里的精致考究,却也没有离开五大道。行了,这就算不错啦!那个不太好惹的头头儿,要是愣跟两位老人家犯二,把二老落实到西青或是北辰,咱们还不是照样没辙儿!
其实,我这个沐猴而冠的编辑,才真正的叫你放心不下。你问我当编辑有什么感受,我还真的说不出什么来。对于作家来讲,编辑是将作家的作品推向读者的推手。然而对于业余作者来说,编辑就是闪着光环的上帝。而我呢,充其量不过是主编大人手底下的一个小力巴儿,既当不了作家的推手,更做不了业余作者的上帝。倘若说我得到了虚荣心的些许满足,那倒也是真的。前来编辑部的作者不明就里,见了我就恭维地老师长、老师短,叫得我心里热乎乎的,颇有点儿飘飘然了。然而,当我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望着桌面上堆积如山的稿件,我的心里又是一片茫然。真没有料到,喜欢做作家梦的人,多如牛毛。面对这么多的稿件,根本就看不过来。我很理解业余作者的甘苦,恨不能发现一位文学新星,也好给自己的编辑业绩增加点份量。再者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主编大人既然将通俗文学专栏包给了我,这是无尚的信任,我岂能辜负主编大人的栽培?
说起业余作者阿丑,就是我在一堆堆自由稿件里扒拉出来的。费了好大的劲儿,我才找到他蜗居的那间斜顶小阁楼。浆皮剥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狗爪体的《陋室铭》。乍一见面,我确实有点失望。用阿丑自己的话来说,他是“扫帚眉、趴啦眼,蒜头鼻子窝瓜脸;脑袋挂着煽风耳,身子瘦得像麻杆”。他还自嘲“本是块说相声的好材料,却硬想要当个什么狗头作家,白白地糟蹋了自己”。其实,阿丑长得并没有那么磕碜,但的确是块说相声的好材料。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巴,能把死人说活了。我压根儿就没指望他去追随荷花淀派,或者跻身山药蛋派,只不过希望他能把那篇小说稿修改好,一旦刋登在通俗文学专拦里,他好我也好。可是阿丑这个生瓜蛋子,也忒叫人不可思议啦!我只是说,他的作品有修改基础,他便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想辞了公职去做自由撰稿人。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暂时收敛野心,却又在笔名上特么的吓了我一身冷汗。
阿丑是个很用心的人,稿子改了不下二十遍,好不容易过了二审,主编大人却连看也不看就给枪毙了。说起来,这也不能怪主编大人不近情理。那个时候,通俗文学就像洪水猛兽似的到处泛滥,为了迎合大众的猎奇心理,扩大刋物的印数,大刊小报都在疯抢这样的文稿。主编大人经不住诱惑,这才开发了通俗文学专栏。说白了吧,他是想尽量补救办刋亏损,给编辑部多捞点福利。大型文学双月刋的经费,是由省文联拨给的。而省文联的经费,则由国家财政拨给。那么国家财政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当然是纳税人的。也就是说,是纳税人养活着大型文学刋物。
其实,省里的大型文学刋物究竟靠什么存活,本不是我所应该过问的。然而风云诡谲,世事无常。主编大人聘我当通俗文学专栏的编辑,似乎就是个大大的失误。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该办这个“动机不纯”的专栏。一位所谓的文学大师,为了勇敢捍卫文学的纯洁性,奋臂疾呼,“通俗文学就是庸俗文学”。于是乎,挤在象牙塔里的一伙红花绿叶们,就像夏天白杨树上的知了,嗡地一齐疯叫起来;于是乎,通俗文学也就跌进了万丈深渊,成为教唆凶杀、色情的罪魁祸首;于是乎,红花绿叶们又一骨恼地趴在象牙塔里,玩命地研究起“性”文学了;再于是乎,出尔反尔的主编大人,也就大刀阔斧地砍掉了通俗文学专栏。千辛万苦帮着修改出来的稿子,就这样被枪毙了,你说我该有多么为难吧!为了向阿丑表示安慰和歉意,我把他约进了小酒馆。那退稿的话,也只有在二两酒下肚的情况下,我才能说得出口。多亏阿丑是个聪明人,没容我把话婉转地说完,他就都明白了。
阿丑豪迈地说,不就是把稿子枪毙了嘛,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我早就跟你说过,曹大头是根带污血的木头桩子,不能干别的用,只能栓活叫驴!
这话说得可够狠的!菩萨姐姐,通常人的理解,再新鲜的驴肉,也不过是刚刚宰杀不久的驴吧?可活叫驴却不同。那头驴根本就无须宰杀,直接就从活驴的身上往下割肉。听着后堂的驴声声惨叫,前厅却若无其事地吃着刚从驴身上剜下来的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这种残忍的吃法,由不得让人联想起中国历史上最残忍的刑罚——凌迟。我的老天爷啊!只因为要满足人的口福,好好的一头驴,就这样被活活肢解了。
阿丑把主编大人说成栓活叫驴的木头桩子,那比喻或许有点不太恰当。不过,阿丑怨恨主编大人,也是情有可原。对于一个业余作者来说,可不要小看发表一篇文章的作用。说不定就是这篇文章,将决定着他能否在文学道路上走下去。其实,我对主编大人也是一箩筐的怨怼。他为人刻薄,仰视权贵,飞扬跋扈,鄙薄群伦。为了私己之利,竟然把国家刋物办成了名作家的废纸篓子。你也许会说,我在陕北写得那篇探案小说,不就是得到了他的青睐吗?当初我也是这样想的。进了编辑部,方知道那篇小说是在副主编的顽强坚持下,才得以出笼的。据牛编说,有位知名作家应主编大人约写的稿子,被北京一家国家级文学刋物挖走了。结果即将付印的本家刋物,眼睁睁被开了天窗。急得主编大人一跺脚,这才在我那篇小说的送稿笺上赌气批了四个字——同意发表。说起来,这也是我福星高照万事顺,时来运转枯木春,而阿丑却没有这个福分。据说,那位知名作家的稿子,后来又被国家级文学刋物淘汰了,主编大人不记前嫌,赶忙拿来在省刋上发了。多么仁慈的主编大人!
面对酒兴方酣的阿丑,我也想发上几句牢骚。谁人背后无人说,那个人前不说人。可我一想起你的叮嘱,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在编辑部里,我不过一个临时工,编派主编大人那不是找死吗?
我啜饮着小酒,故作老成地说:“阿丑,‘枿坐云游出世尘,兼无瓶钵可随身。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主编大人是好是坏,又干咱们什么事?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学一学行踪无定、超尘出世的高僧大德质上人,什么天大的烦恼也就烟消云散了。”不料想,阿丑一拍桌子,冲着我喊叫起来:“我是光棍我怕谁?”
醉了,醉了,该死的阿丑喝醉了,没头没脑地喊出这么一句混帐话。这个阿丑本来就有个犟驴脾气,又多喝了点儿酒,嘴上便没有把门的了。
阿丑见我窘窘然不知所措,便嘿嘿一笑说:“老哥儿,你吃亏就吃在忒把世俗当回事了。过去我也这样,遇事特较真儿,傻逼啦!自从我研究了精神胜利法,这才活得滋滋润润。”我端起酒盅嗞了一口问:“阿Q的精神胜利法,当真就能叫你活得那么滋润?”阿丑煞有介事地说:“你老爷子怕是低估了阿Q叔叔的伟大作用。
阿丑说:“错!你错了!错就错在不知道当今社会,一个个黑白颠倒的怪圈儿无处不在。而一旦走进怪圈儿,就如同走进了光怪陆离的迷魂阵。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难以突破昏天黑地的十面埋伏。那些个陷落在怪圈儿里的同类,就像是阴曹地府里的饿鬼,两眼冒着绿光,恨不得食牛吞虎。他们不断把圈外的人吸进圈里,直到把你的骨髓榨干!----瞧你,瞧你,怎么吓得直搓手心?”我惊魂甫定地说:“尽管我孤陋寡闻,倒也听说过怪圈儿,却没想到有这等厉害。万一掉进怪圈儿怎么办?”阿丑故意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说:“爷,没听过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以我的亲身经历,只要牢牢把握精神胜利法,就能保你万无一失。你不信?都说中国人闹离婚,不死也得脱层皮。我老婆嫌我无能,说什么也不跟我搭伙过日子了。她一走,我连死的心都有了,还不是阿Q叔叔救了我!在我们这个神奇的国度里,阿Q精神无处不在,而且行之有效。当年鲁迅先生要是不写《阿Q正传》,我也会写的。可惜呀,这么好的题材,叫鲁迅先生抢去了。”
美人菩萨,我不怕你笑话。当时阿丑把个精神胜利法说得神乎其神,让我不能不动心。都说人生犹如战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说起来我的智商虽然不低,但悟性并不高。尤其对于变化无常的职场政治,更是一窍不通,所以躺枪便是早晚的事情。既然阿Q的精神胜利法能救人于水火之中,这倒要好好研究研究。菩萨姐姐,你说可笑不可笑,想不到都2l世纪了,阿Q叔叔仍然活在阿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