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回归现实
你还记得吗?在我临去电影制片厂之前,给你写了一封长信。既告白了我的苦衷,也检讨了自己的过错。你没有回信,但这不能怪你。因为当你接到我的信时,我已离开了省文联,而电影厂确切的落榻之处,我又不知道。
电影制片厂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又因陌生而变得神秘。当我走进电影厂大门的时候,既感到新奇,更充满了崇敬之情。在这块令人向往的圣地,我遇见了不少银幕上的人物。他们对我只是无意的一瞥,而我看他们的眼神却有些古里古怪。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而是后来文学编辑告诉我的。连我自己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会是那样一种眼神呢?尤其是见着导演,那简直就跟见到大神似的,只差没有顶礼膜拜了。
电影剧本创作跟写小说完全是两码事,我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在导演的指导下,我日以继夜,竟然不到半个月就完成了改编任务。这不是我比别人天才。由于是改编自己的作品,又有导演的谆谆善诱,自然就顺当一些。听文学编辑说,导演不但物色好了演员,并且还派摄影师去山东抢拍秋季风筝节的镜头。哈哈,我可以扬眉吐气了,我可以扶摇直上了,我可以一夜成名了。让那位主编大人看一看,丑小鸭能不能变成白天鹅。我特么的一高兴,便跑到大街上去吃烤鱼片,结果害得我第二天屙血。即便就是这样,我也没忘了去市中心的苏联红军烈士纪念塔前,留下一张纪念照。
然而,命运多舛的我,并未盼来衣锦荣归。正当我沉醉在飞黄腾达的美梦时,文学编辑残忍地打碎了我的梦。他说:“由于导演操作上的失策,拍摄项目被枪毙了。这个倒霉的消息,犹如晴天里打了个霹雳,冰透心,寒彻骨。我也曾遭遇过退稿的尴尬和失落,但从未像今日这般沮丧。昨天我还欣喜若狂地给你写信说剧本已经中彩,今天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成功与失败的落差之大,宛若天上地下。菩萨姐姐,命运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简直都要崩溃了。
导演和文学编辑很理解我的心情,双双深情地陪我走进火车站,目送我踏上了归程。一路之上,我痛苦地沉浸在悲哀之中。望着车窗外匆匆而过的原野,在秋后呈现出的一派凋敝,由不得触景生情,潸然泪下。随着车轮有节奏的哐当声,我反复念诵着孟子《告天下》中的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继,增益其所不能。”与其说这是在激励自己,倒不如说是在麻痹自己的心。
我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天津卫,回到了你的身边。记得你腆着大肚子到天津东站来接我的时候,咱们俩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更确切地说,是我久久地把你揽在怀里,舍不得松手。我们分隔了那么久,终于久别重逢。然而重逢的喜悦,并没有驱散我沉闷的心情。
我们没有径直回家,而是来到了海河之畔。望着平静如镜的河水,我禁不住感慨万端。记得我们小时候,黄澄澄的河水滚滚东去,小火轮拖着成串的驳船穿梭在河面上。不时还有肤色黝黑的纤夫,弓着身子,拉着纤绳,踏着沉重有力的脚步,拖着逆流而上的船只,艰难地跋涉在临水的岸边。如今,成串成串的驳船不见了,纤夫的身影消失了,黄澄澄的河水也改变了颜色,不再向东滚滚奔流了。当年倘佯在海河岸畔的你我,如今已然是结发夫妻。唯独不变的是,牵挂的思绪,如水的柔情,宛若烟波浩淼的海河地久天长。此时此刻,我无暇欣赏宁静的海河风光,而是要面对一个一个现实而又现实的问题。
首先,我将电影制片厂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你。你默默地听着,一言不语。直到我把话讲完,你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安地问:“筱娅,你在生我的气吧?”你反问道:“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我说:“在编辑部虎头蛇尾,在电影厂有始无终,我简直就是个窝囊废。”你平静地说:“鲍子,你虽然不该在省文联的会议上信口开河,但你说得都是实情。作家不写书,叫老百姓凭白供养着,这能说合理吗?电影厂又不是你当家,导演都把控不了,更何况你一个无名小卒了。其实,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对失败,从此自暴自弃,一蹶不振。”
我的美人菩萨,你的一番话好似清风驱散了迷雾,令我的眼前豁然开朗。我忍不住一把抓住你的手,信誓旦旦地说:“不会!不会!我不会破罐破摔!”你说:“好!省文联和电影厂的事,从今往后不许再提了。咱们说说眼巴前儿这点事吧!你回来了,我们住在哪儿?”
这是摆在咱俩面前第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你随同父母回到天津,跟他们住在一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如今我也回来了,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在陕北的时候,我同两位老人在一个锅里吃饭,那算不上是倒插门。而今,回到天津如果还是在一块过,那就是正经八百的入赘了。我的爹妈还健在,要是弃他们而跟你的父母一起生活,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可是,这话我又不敢直说,生怕伤了你的心。本来麻,都什么年月了,还翻老皇历。妇女也是半边天,凭什么偏要你去恪守“三从四德”呢?旧社会“夫为妻纲”那套老玩意儿,如今已经不吃香了。况且,你又是个独生女,怎么就必须要以我为中心呢?然而,尽管我在拼命地说服自己,可是这个小心眼里头,却老是迈不过那道坎儿。其实,我倒不是顾及民间那句老话,说什么“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上门的女婿累断腿”。当初我毅然决然地奔赴陕北,不就是抱着跟你一块侍奉双老的决心嘛!怎么回到了天津,心里就纠结起来了呢?此时,望着微波荡漾的海河,我这心里直个劲地在翻腾。琢磨来琢磨去,就是拿不出个章程来。
你笑了笑说:“有话就照直说吧,别搁在肚子里瞎磨叽了。”我也随着你笑了笑,有些期期艾艾地说:“筱娅,你看啊,要按老规律,应该住我们家,没错吧?可要是考虑实际情况呢,又应该住在你们家,对吧?其实呢,在你们家,在我们家,我都无所谓。生活上的事儿嘛,你是主心骨,你说了算!”你笑着说:“甭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近水知鱼性,近山知鸟音。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我连忙说道:“你可不好冤枉人,我能有什么心思呀?”你撇撇嘴说:“哼,去我家里住,你怕倒插门伤了你爸你妈的心,又怕被人瞧不起,对不对吧?”我没有言语,心里却在说:“喏!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欧筱娅也!”
你又不动声色地接着说:“鲍子,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住你家,我住我家。我想你了,或是你想我了,打个电话,呼个BP机,咱们就来海河边相会,你看怎么样?”我一听就急了:“那还叫两口子吗?”你说:“不行是吗?那好吧,换个你能接受的。在你家住半个月,再去我家住半个月,这总算可以了吧?”我无奈地点点头说:“这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只要你乐意,我倒不怕麻烦!”你说:“那你也不怕别人管你叫‘游击队长’?”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又不是活给他们看的,怕嘛!”你慢声细语地问:“那我坐月子怎么办?也是你家半个月,我家半个月?孩子的哺乳期呢?拖着嗷嗷待哺的娃娃,还是半个月一挪窝儿?”
我语塞了,愣怔怔地瞪着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莞尔一笑说:“瞧,傻了吧?”我狠了狠心说:“那就住你家吧!”你揪着我的耳朵说:“我怎么听着有点砸锅卖铁的味道?”我揶揄地说:“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你说:“哼,你也甭咬着后槽牙说话。自古以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是公主下嫁,也没得赖在皇宫里不走的。我不过一个平民女儿,怎么就敢破了老祖宗的规矩?再者说,我妈的老礼儿特别多,我可不愿意听她老数叨你!”
什么叫做善良贤惠识大体?这就叫做善良贤惠识大体?你不愧是“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的好妻子。以你的温柔体贴,雅量容人,治家勤俭,肯定能够得到公公婆婆的赞赏,以及小叔子和小姑子的爱戴。而且我固执地相信,你很快就能融入我的大家庭。接下来,摆在咱们面前第二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生活费的问题。你我都是无业游民,没有经济来源,总不能在家里白吃白喝吧?当初哈哈大笑走出省文联的潇洒,此时已经荡然无存。我们很快就要由两口人变成三口人了,靠什么来养活自己?
我强打着精神说:“菩萨姐姐,老天既然叫咱们活着,就不会没有饭吃。”你笑了笑说:“对呀,人生再难,没有过不去的火熖山。回头看看咱们走过的路,几次步入绝境,还不是都挺过来了?”我顿时来了劲头儿,晃了晃膀子说:“没错儿!我身强力壮的怕什么呀?偌大的一个天津卫,还能没有我干的活儿?”你正色地说:“眼下还不指望你去赚钱养家。刚刚离开编辑部,就想把笔杆子扔了,也太没出息了吧。你不是构思了一部长篇小说吗?你就猫在家里安心地爬格子,我去给人家当保姆,横竖饿不死。”我急忙说道:“省省心吧,我的美人菩萨!你腆着个大肚子,我敢把你放出去吗?”你莞尔一笑说:“鲍子,咱们手里还存了一点稿费,支撑一段日子应该没有问题,我们能行的!”
菩萨姐姐,你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了。我就说嘛,你是我的主心骨,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都能拨云见日,令我梦如初醒。我们在海河边坐了很久很久,谁也没有去畅想未来的辉煌,只是彼此勉励生活再苦再累,也要恬然一笑,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但是我的心里,却对你充满了愧疚。做为一个男人,不能让妻子衣食无虞,终归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
日头早已偏西,河面上吹来的风很凉很凉。当落日的余辉染红了半个天空,宽阔的河面泛着流金似的波光。不知不觉,西天收敛了绚丽的云锦,灰色的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两岸的树木毫无生气,光秃秃的显得十分凄怆。假如,此刻我是独自面对此景,那我一定会沉浸在忧伤之中。但我的身边有你,那心绪就迥然不同了。也正是因为日后有你的陪伴,我才在艰苦的岁月里,洋洋洒洒地笔走龙蛇,没有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