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宝宝诞生了
阔别天津十余载,我和你又回到了怡静里。胡同里除了地面变得凹凸不平,一切还是原来的老样子。王二婶依旧是居委会主任,瘸丁也依旧负责打扫胡同卫生,只是木制土箱子換成了金属垃圾桶。我从前住的那间小屋,被弟弟鲍建晟两口子占用了。楼梯拐角那间不足七平米的亭子间,便成了咱们俩的小窝儿。这间小屋子,原来是家里堆放杂物的地方,整日里难得见阳光,老是潮乎乎的。然而打开窗户,同样能够看到你家那个漂亮的小院子,还有曾经属于你的那个窗口。你从来不曾对我讲过,当你看见那个小院那个窗口时,心里是怎样一番滋味儿。是的,你从来不肯讲。但是我完全能够感受到,那份凄楚的心情,宛如天国的安琪儿被折断了翅膀,坠落在苦难的人间。
我们的小屋实在寒酸的很。两块木板拼成的小床,刚好挤下两个人。由于床铺下面堆放着湿漉漉的蜂窝煤,咱们只得在褥子底下铺上几个大塑料袋防潮。用砖头和硬纸盒子搭起来的书桌,便是我爬格子的地方。房间里唯一奢侈的家具,就是你那个暗红色的樟木箱子。
冬天到了,每当晚上临睡觉的时候,我都要用鼻子使劲地嗅来嗅去,生怕屋子里面有煤气。你总是笑我说:“一氧化碳无色、无味、无刺激性,你那狗鼻子能闻出什么来?呛鼻的气味儿,那是二氧化硫,好不啦!”
菩萨姐姐,你说得没有错儿。但是没闻到呛鼻的怪味儿,并不意味着就没有煤气。还是你有办法,在窗户上按了个风斗,我这才把觉睡安稳了。其实,我这般小心,并非没有来由。在滏阳城国棉五厂,你被造反派“专政”那会儿,我独自住在三里铺农家小屋。由于蜂窝煤炉子没有安烟囱,煤烟把我熏醒了。我踉踉跄跄地跑到屋外,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石墩子上。隔着屋门,只见一股股蓝烟儿从屋子里直往外冒。此时,我的脑袋又晕又痛,恶心的直想吐。叶百香赶忙端来半碗醋,我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净光。房东大娘看我还要喝,急得直叫唤:“醋喝多了,把血点成豆腐块啦!”吓得叶百香把又端来的半碗醋,急忙泼掉了。
以往的时候,全家人吃大锅饭,妈妈辛辛苦苦的上班,爸爸负责每天的两顿饭。如今我们回来了,不但采买落在了你的肩上,而且厨房里的活计几乎全都由你来承担。甚至大屋里扫地叠被倒尿盆,也都变成了你的事儿。看你腆着大肚子整天价忙活着,我很为你抱不平。你却反而安慰我,为父母倒尿盆难道不应该吗?不过,咱们也别埋没了爸爸的功绩。刀工配菜自然是你,但掌勺的大厨基本上还是他,因为老爷子嫌你炒的菜不好吃。
有人将世界文学巨匠巴尔扎克的话做了延伸,苦难对于普通人来说是痛苦的,但对于作家却是一笔财富。也就是说,只有挣扎在底层的平民作家,才能够更加体昧世态、理解生活、感悟人生,从而创作出较为深刻的作品。然而把这话说给我,我就很不爱听。虽说我拿到了J省作家协会的派司,但我从来感觉不到自己是个作家。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业余作者而已。有谁可以告诉我,生活的苦难,究竟能够给我带来多少财富呢?
想起闹伤痕文学那会儿,多少无名之辈就像黄花鱼似的,赶上了那一拨儿。他们使出吃奶的劲头儿,玩命地“暴露”了几篇什么,便轻而易举地戴上了优秀作家的桂冠。即便再也写不出什么像样的文章,却吃起了老本。那年头,要的不是有多高的艺术性,而是有多大的写作胆量。一些文学宠儿获了个什么什么奖,架不住你也捧、他也吹,被惯出了毛病,飘飘然地以为自已真的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张口闭口----偶的作品就是奔大奖去的,不拿大奖,写它干嘛。这等的惜墨如金,这等的豪情壮志,这等的急功近利,最终导致这位牛逼大写手,到了儿也没能炮制出惊世之作。渐渐的,渐渐的,也就被广大读者遗忘了。可是,他们并不在乎这些个,仍然任性地把大奖当成了投名状,在某些政府大员的羽翼下,非但位居显赫,并且堂而皇之地搬进了豪华的小洋楼,可谓是踌躇满志,一步登天。我不能不感叹不羡慕不妒忌那些个文学宠儿,似我这等蓬蒿之人,岂敢望其项背。我经常在黑暗中苦苦地思索,究竟是自己太傻、太封闭、太信息不畅,错过了伤痕文学的大好时机;还是因为胆小怕事,担心再来个二次触及灵魂的“大革命”,被揪到土台子上蹶屁股、坐喷气式?想来想去,好像都不是,但我确确实实错过了伤痕文学可以发迹的那一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在你的鼓励和照料下,我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完成了那部长篇小说。投往京城一家出版社后,竟然“范进中举”了。我勒个噻,这可是几十万字的大部头啊!据说,那本书原可以拿个大奖,就因为书中写了公安局副局长是个坏人,所以跟大奖失之交臂。那时候,我还真的不太开窍,以为把副职写成反面人物不算犯忌。岂不知什么副职都可以写,唯独不能写公安局。不过,我的心态倒也平静,书能出版就很不错了,拿不拿大奖又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不然,那是一块文学殿堂的敲门砖啊!
眼瞅着你快到了预产期,长篇小说的稿费还没有拿到手。寥寥可数的钞票,实在难以支撑医院的花销。于是,你腆着大肚子,跟我一起去了北京城。我扶着你在马路牙子上坐下,一个人很踌躇地走进了那家出版社。说来也不怕人家笑话,那是找出版社借钱呀!总算还不错,虽然书稿尚未付印,好心的编辑室主任大笔一挥,提前预支了一千元的稿酬。达令,那时节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这可是咱们的救命钱啊!
姐姐鲍爱珍上过护士学校,如今老同学在各大医院都当上了护士长。姐姐通过老同学华姐的关系,让你住进了南开医院产科病房。大夫一检查,胎位不正。小家伙依然胎中稳坐,脑袋没有转过来。为了使胎臀退出盆腔,你每天除了要做两次膝胸卧位,还要用艾条薰小脚趾。偏巧医院艾条断货,大夫让我去外面的药房购买。
入夏的夜晚,华灯初放,徐徐的晚风拂去了一天的暑热。我匆匆地骑着自行车,一连进了十几家药店,都没有卖艾条的。夜色渐浓,我又沿着商家林立的和平路,逢药店必进,可是眼瞅着来到了官银号,依然还是空空两手。你那里急等着用艾条矫正胎位,我怎敢轻言放弃。于是,我索性进了很少光顾的天津卫老城里,大街小巷好一通转悠,终于在一家不起眼的小药铺,如愿以偿地买到了艾条。卖药的姐姐说,你真有个轴劲儿。老祖宗传下来的艾灸法,没嘛人信啦!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信。两天的工夫,小家伙就把屁股调过来了。可是眼巴巴地看着过了预产期,你的肚子却没有一点动静。那时候通讯条件有限,有个BP机也派不上用场,所以很难获知你是否进入产程的信息。唯一的办法,就是耐心的等候。若是在探视时间,可以坐在病房里等。若不是探视时间,就只有蹲守在住院部门口,等着护士小姐的口头通知。尤其是到了晚上,我跟几个年轻的准爸爸们挤坐在台阶上,望着满天的星斗侃大山。到了后半夜,瞌睡虫爬满脑门子,大家就横七竖八地睡成了一堆儿。这不禁使我想起过集体生活那会儿,一大帮子人常常挤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地歇息着。那情景,真够让人留恋的。此时,我多想知道郭家航、庞树德、黑铁旦,还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叶百香,他们都过得怎么样了。
等啊等啊,小家伙就是不肯入盆,你拿他又有什么办法?医生对你说,去爬楼梯吧!当时我以为大夫说得是气话,后来才明白,爬楼梯可以锻炼大腿和臀部的肌肉群,可以帮助胎儿入盆,使第一产程尽快到来。但是爬楼梯毕竟是个体力活儿,看着你艰难地爬上爬下,着实让人有些心疼。护士长华姐很能体恤你,说:“还是去散散步吧!”嗯,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室外散步是孕晚期最适宜的运动方式,既能够呼吸新鲜空气,又能够帮助胎儿下降入盆。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成了你的贴身保镖,就像当年去敦煌给你做跟包的一样。
散步的时候,我总是边走边和你肚子里的孩子聊天。我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以观赏蓝天白云,可以聆听小鸟歌唱。我也劝说过他,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赖在妈妈肚皮里不出来,那是很不道德的。听着我跟肚子里的小宝宝絮絮叨叨,你总是抿着嘴笑。有时候为了加强胎教,我还会情不自禁地啍起《舒伯特摇篮曲》,你一听便叫了起来:“别再‘睡吧睡吧’啦!不把小家伙古捣醒了,他什么时候才肯出来呀?”后来,连大夫也发了狠话,要是再不生,就剖腹产吧!
也许是小家伙觉悟了,抑或是在娘肚子里呆得不耐烦了,再不就是叫大夫给吓得,反正小家伙开始折腾了。分娩前的阵痛,既给你带来了痛苦,也给你带来了惊喜,这预示着那伟大而神圣的时刻就要来临了。当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推进产房的时候,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尽管医生对我讲,你的年纪虽然已过适龄,但也不属于高龄。一般来说,不会遭遇危险的“暗礁”。我应该相信医生的话,但是“万一”呢?医生听我这么一问,索性也就不理睬我了。就是哈,你叫人家医生怎么回答呀?
自你被送进产房那时起,我就蹲守在产房门外的楼梯口。那种极其复杂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等待是一种痛苦的煎熬,是一种无奈的期盼,也是一种幸福的憧憬。一想到自己就要做父亲了,心里甭提有多么激动。我的美人菩萨,想当年咱们俩手牵着手、嘴对着嘴,在紫藤萝架下静候着牛郎织女相会时,哪曾想到过会有今天。我忽然有一种感悟,我们的心灵在等待中觉醒,在等待中成长,也在等待中得到升华。等待----这是一个多么庄重的字眼啊!
晚上9点40分,我有些疲惫地坐在产房门外楼梯口的台阶上,斜靠着墙冲盹儿。朦胧中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生了!生了!”我顿时一激灵,腾地站了起来。这时候,产房的门打开了,一位护士小姐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轻盈地走了出来。我跟几位蹲守在楼梯口的准爸爸们一拥而上,忘情地叫唤着:“谁的?谁的?”护士小姐笑眯眯地说:“怎么跟一群饿狼似的,谁是乔莉莉家属?”只见一个傻老爷儿们可着嗓门大喊:“我!我!”
我又重新回到了楼梯口那块宝地儿,屁股一沾水泥台阶,上下眼皮又老往一块粘。我的美人菩萨,这些日子叫小家伙熬的,有些精疲力尽了。只要往哪儿一靠,盹儿就来了。不过,这一回眼皮是合上了,耳朵却一直竖着。昏昏噩噩中,只觉得时间过得很短暂,又很漫长。刹那间,猫一般精灵的耳朵,捕捉到了开房门的动静。我们几个准爸爸又忽地一下扑上去,大声问着:“谁的?谁的?”那位护士小姐依然笑眯眯地说:“哦呦,这是小孩儿,不是小花猪!谁是欧筱娅对象?”我顿时也跟刚才那个傻老爷儿们一样,可着嗓门回应:“我!我!”此刻,正是晚上十点钟。不过,我忘了跟护士小姐更正一下,我不是你的对象,而是地地道道的丈夫。
此时此刻,我兴奋地堵在护士小姐的前头,目不转睛地瞪着襁褓中的小宝宝,只见他眯眯着眼睛,满脑门儿的褶子。襁褓上挂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欧筱娅”三个字。我迫不及待地问:“大夫,男的女的?男的女的?”护士小姐逗着我说:“你猜猜!”她叫我猜,这可怎么猜呀?你说他是个男孩儿吧,可他长得挺秀气。你说他是个女孩儿吧,眉宇间又透着一股阳刚气。护士小姐把脑袋一歪说:“笨呀!偷着乐去吧,是个带把儿的!”
菩萨姐姐,记得你告诉过我,怀孕前你曾偷偷查过《清宫图》,那是清代宫廷的太医们,依阴阳五行、易经数理,以及旷年累世的经验,总结出来的一套预测生男生女的图表。当时专供王爷后妃们使用,效果甚佳。直到民国时期,才流传到了民间。你曾信心十足地对我说:“依据《清宫图》所查,准定生个女孩儿,这可是咱们前世修来的福分。”哇噻,当时好兴奋耶!女孩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这是板上钉钉的俗家共识,没有什么可争论的。结果呢?寝床弄璋,事与愿违。你嘻嘻一笑说:“赶上咱烧香,佛爷就掉屁股。这有什么呀?女孩儿好,男孩儿更好,你说是不是?”我的美人菩萨,合着两头话都叫你给说了。他娘了个瘪子,《清宫图》跟如今的电子游戏又有什么两样,不过是哄傻子在个虚拟世界里翻筋斗而已。插销一拔,遥控器一扔,即便那个《清宫图》是王母娘娘推算出来的,该吃馒头的依旧吃馒头,该啃窝头的照样啃窝头。不过,我这么讲,你可千万别误会。我跟你的想法完完全全一个样,女孩儿好,男孩儿更好,这可是掏心窝子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