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合(十一)
作者有话要说:前半章可用BGM:关大洲-星河叹之思情
李云珠入庖房取水,灶下柴禾正自绽火星。李明念坐靠柴门旁,一手支在脑侧,默望院中坟茔,听母亲盛米粥温在灶侧,舀两勺滚水入盆,又取一瓢凉水。李明念转过脸,看那骨节粗大的手放下水瓢,再探瘦长的五指入水,试过水温。她托腮看着,只觉那双手绣过花,梳过发,却仿佛从未舀过水,试过水温。
“这是你从前的住处?”李明念听见自己的声音。
李云珠移步灶前,往盆内加半勺滚水。“这是我家。”她答。
襻膊勒高竹青色的袖管,她前臂来回,牵烛影跳动臂间,左肘一处深红疤痕时隐时现。李明念凝看少间,只应道:“哦。”
灶前人息远去,穿过昏沉堂屋,没入另一端烛光。长街尽头响起巡兵步声。李明念望回院内,聆荒草间虫鸣螽跃。
月升东山,星河徐移。她久坐门边,听那人息再近庖房,已是月朗星稀时。水瓢翻转,又一阵哗啦响动。李明念未回头,却看李云珠跨过她横在门槛前的腿,步下竹梯,踱进一方烛光。她还系着那条襻膊,执一柄笤帚,拎一桶清水,指间勾一提酒壶。“过来。”她道,“见过你外祖母,外祖父,还有你姨母。”
墓碑未镌生卒年,仅刻三个姓名:李大洲,孙寒竹,李海珠。李明念随母亲敛足坟前,接壶洒酒,伏地叩头。待她起身,李云珠才拿笤帚上前,扫去碑上浮土。
月色霜白,浸过满院荒草,只庖房窗缝漏一线热光,落在碑脚,又掠在颈她后。李明念仍站立坟前。她知外祖父早亡,外祖母走在她两岁时,李明念却浑无印象。三岁以前的事,她从来记不得。
“姨母是何时过世的?”
“出生后第二日。”
难怪她此前都不知还有个姨母。
“夭折么?”
“你外祖母将她淹死盆中。”
李明念一怔。
“为何?”
“李氏族人得玄盾阁庇佑,原聚居此长街。然虽得庇佑,未入阁以影卫之身卖命者,亦不得脱籍。”李云珠提起脚边木桶,“是以三百年间,李氏人丁衰落,如今人户已寥寥无几。”
“这与姨母何干?”
转向父母姓名,李云珠抬高桶底,倾水冲洗墓碑。“她出生那年,西南春涝秋旱,饿殍遍野。”她道,“岁寒大雪,这条长街有人冻死,有人饿死,有人为取暖而滚柴,有人为争一口死鼠肉,斗得头破血流、肝脑涂地。她生在这粮缸已尽的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自不比娘胎里痛快。”
最后一块墓碑的余尘也浸冲去,她搁下木桶:“既回不去娘胎,便不若死在温水里,也算为娘的慈悯。”
李明念默了默。“既是同族,玄盾阁为何不相助?”
“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助得一时,也管不得一世。”李云珠弯腰,捞桶中布巾拧干,“饥荒无眼,丧命的却也大多是南荧人。生而为奴,这便是命。”
那一线烛光掠过她脸侧。她跪至墓前,轻拭墓碑。李明念一时不语。
“这不公平。”她说。
“欲念不休,求而不得则恨,恨而无终则怨。”李云珠只情擦净墓碑,“这世间本无公平,不过怨恨徒劳,叹一声不公,聊以□□罢。”
“生而为人,只求如人一般过活,也算欲念?”
“有求即为欲。”青衣女子未曾抬头,“南荧人本非自始为奴,奴却自古而在。人原无分贵贱,却自有内外之别。‘我’之外无非旁人,既分彼此,便有先后、主次与高低。你以为颊上刺字令世人待你不公,却不知公平实乃虚念,你愈求索,愈觉不公。”
“这么说,倒是我贪心。”李明念眼望那碑上刻痕,“既生在你肚子里,便该认命为奴,听凭你摆布。便是你要将我溺死盆中,我也该乖巧顺从,束手受戮。”
“自我腹中出世,便是你的命。”细细拭尽碑脚泥点,李云珠道,“我既给你这条命,你自当生如常人,愚蠢和顺,庸碌一世。”
“若我偏不呢?”
“徒然挣扎,不过平添痛苦。”她将布巾没进桶中搓洗,“你想痛,我不拦你。”
“我早已不在你肚子里,也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襁褓小儿。”李明念道,“你本也拦不住我。”
线光滑过那竹青色的背脊,还有勒在肩背间的襻膊。“你虽生来愚蠢,又不够蠢。时至今日,竟还不知拦你的究竟何物,只一味怪罪父母,却连父母也难撼动分毫,实是可悲可笑。”李云珠直起上身,擦拭长姊墓碑,“弱小如斯,我拦与不拦,结果无异。你听与不听,终究亦只得顺命。”
李明念默伫原处,听虫鸣乍紧还疏。
“外祖父母离世时,你可曾哭过?”
“未曾。”
夜风习习,裹挟春尽余芳。李明念转身而去。
“我想也是。”她道。
碑上尘土已净,李云珠泼去桶中污水,扶膝起身。踏上竹梯前,她看一眼院中歪倒的竹篱。那处从前覆满酴醾枝叶,每逢春末,总要绽出丛丛白花,芬芳满院。
八岁那年她离家,回过头,便见母亲在竹篱边落泪。茎叶郁苍,玉苞含翠,母亲孤伫其间,形如枯叶。李云珠回身奔向那矮篱,紧拥那单薄的枯叶。只一下,她便松了臂膀,临风南去。
自那以后,她再未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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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走山间,不敌午后烈日灼人。
许双明踞蹲檐廊边,探出一半脑袋下望,头皮发烫,脚底生寒。此间位于南山东面,大约百千年前历经山崩,生生断出一片陡崖,只横掘一条栈道沟通南北。他来玄盾阁已两日,好不容易爬下病榻,往这门外一看,才知自己竟住的一处挂崖竹屋,脚下深崖百尺,虽不至一跤摔成肉泥,怕也要粉身碎骨。
“你说你爹与那阁主是至交?”许双明扭头向身后问。
外室移门大敞,山风走壁,却不灌门洞。周子仁跽坐陶炉前,原正打扇催火,听得他问,才抬头答道:“嗯,爹爹与李伯伯相识多年,一向要好。”
“那他怎的让你住这屋子?”竟还没个护栏!
“此处不好吗?”小儿疑惑,望向长空远山,答得轻快,“风景甚美,我很喜欢。”
“……那也得有命消受罢。”莫非这些高手所谓要好,实是有仇?许双明想不通,只小心挪退几步,直到后背挨上竹墙,颈后汗毛才略倒下来。他指最近一处高阁道:“十八长老便住那些灰阁么?他们徒弟也是?”
“十八灰阁是门人习武之地,阁顶多有藏书,长老不都居在楼阁内,各分阁门人也另有居处。”
“那阁主也不住山顶峰阁?”
“李伯伯独住一处小院。”周子仁揭砂锅查看药汤,“峰阁底层是李氏祠堂,上层用作长老议事和节日设宴,往常皆空置,无人居住。”
他们竟把祠堂设在那地方?许双明满心鄙夷。“那李明念住哪?同阁主住一处吗?”他又问。
一颗头颅忽现眼前:“与你何干?”
少年打个失惊,一屁股跌坐在地。
“你——你从哪出来的!”
李明念倒挂梁上,瞧他这大惊失色的蠢夯模样,不由一翻眼睛。“长这般块头,胆子还不如子仁。”她翻身落地,手中食盒递向一旁小儿,“喏,才从庖房领的。”
“多谢阿姐。”周子仁欣然接过。见小儿面无异色,许双明只得揭过道:“子仁跟你们住一处,自然早就见惯。”他爬坐起身,忙凑到少女跟前,手肘搡她,“欸,镇上甚么情形?官府当真不提审我们了?”
“我怎知道?”李明念冷着脸,一拉小儿袖摆,“有茶么?”
“你从镇上回来,没打探到消息么?”许双明不依不饶。
“我去看我阿娘,打探甚么消息?”少女一掌搡开他的脸,“阿爹既许你入阁养伤,必是确信不会累及纭规镇人。你少操闲心,坐下。”
这一搡却轻,少年险些跌个倒栽葱,浑身伤处一扯,疼得只顾倒气,那里还爬得起来?
周子仁斟出一杯竹叶茶,递到李明念手边:“这两日阿姐都与李伯母一道吗?”他去过奚伯母处,却未寻见阿姐。
“嗯。”李明念接茶碗一饮而尽,不去回想母亲身影,只看小儿扶起少年,漫不经心道:“她不会武功,独在镇上怕遇险,我便多留了两日。”
“嘶……你娘不会武功?”许双明紧着伤处。
“你见过几个女人习武?”
“那你为什么习武?”
“你又为什么呼吸?”
教她堵得一噎,许双明看向身旁小儿:“她平常都这么说话的?”
周子仁状若未闻,径熄了炉火,端砂锅置于风口。“阿姐辛苦两日,现下正好歇息。”他道,“子仁与双明大哥要温书,阿姐也一道听么?”
合眼侧卧廊下,李明念以手支脸,打个呵欠。“你自温你的,我在这歇会儿。”她答。
“等等,何时说要温书的?”许双明奇怪。
“我答应张婶要给大哥温书,不可食言。”小儿倒一碗药汤,“且转眼入夏,再过数月又要秋考,我与双明大哥同在一伍,原该敦促大哥读书。”
药还未入口,许双明已苦起脸。
“秋考还有半年,急什么?”
小儿递碗与他,歪首好奇:“大哥自信半年即可进乙榜么?”
语塞片晌,许双明一口闷尽苦药。“我身上还疼得很,读不进书。”他索性赖皮,擦一把嘴,又去推那近旁小憩的那个,“李明念,你教我功夫罢。”
对方眼也不张:“凭什么?”
“不是说修那甚么内功,伤也好得快吗?”许双明兴致勃勃,“我伤好了便能温书。”
“你温不温书与我何干?”
眼瞧她油盐不进,少年急中生智:“你要肯教我,我也教你一样东西。”
李明念半睁左眼。“你能教我什么?”
许双明想了想:“扎风筝。”
“学那个做甚?”
“那……雕刻?”
“你刀法比我强?”
“那就下棋!”
“没兴趣。”
少年托腮苦思,还要再问,却听周子仁道:“双明大哥擅棋吗?”
许双明一愣,对上小儿期盼的目光,假作一咳。“还成。”他道。不过是每回学堂大比,都要与那申相玉争个魁首罢了。
“那大哥可愿与我对弈一局?”小儿欣喜,“若是我胜,大哥便与我一道温书。”
端量这小儿一番,许双明料他棋艺不足为惧,这才指了指李明念:“那要是我赢了,她便得教我功夫。”
“你们作赌,扯我做甚?”那人面露不快。
“你不是他阿姐么?”弟债姊偿,理所应当。
“那是两码事。”
两个正拌嘴,即见小儿回屋取来棋盘,摆置廊下。“若是大哥胜,我便应大哥任一要求,可好?”他高兴道。
“不成,不划算。”许双明一口拒绝。
“啰嗦半天,你是怕输得难看?” 李明念拿眼角睨他。
少年眼角皮跳,终自咬牙:“罢了,比就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