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合(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又是个小高.潮点,大概又会比较长,而且情节需要好好顺下来,估计会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辛苦追更的读者再等一等,我会尽力写好它!
饕风催夜,冰云滚雪,横骨岭三百山头直捣青霄。
西段鹰扬山壁立千仞,北腰乱石戴白,青柏萧摵。戈氏穴居的石洞焰光满盈,主窟篝火腾腾,一头焦黄野物串架其上,席大的皮毛吊挂一旁,滴血不住。戈拓盘坐石榻间,半幅熊皮裹束作衣,身下铺一张边角损破的旧虎皮。他手中酒馕肚大如斗,半馕浊酒灌入腹中,那张颧骨高突的脸面色不变。
“上回说开春,这回又变卦。你让我凭甚么信你?”他开口道。
纪英灵箕踞篝火边,手抓一条烤得焦脆的后腿,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转动架上烤肉。火焰腾窜,她却生得格外高大,即便席地而坐,也能自焰花上方露出一张脸来。“先前已说过,步廊好几个镇闹瘟疫,如今纭规镇也围了大半。”纪英灵口嚼腿肉,“县里内外戒严,莫说你们,便是各地逃奴要摸去南山也是难上加难。初春的门人选拔必然推迟。”
啃净骨棒上最后一丝肉,她随手撇开,又扯下火架上另一条后腿:“这狼是妖界那些吃素的?竟半点不腥。”
石榻上的戈拓置若罔闻。
“我要一个准信。”他说。
“急甚么?寻仇这事儿最忌心急。”纪英灵拿狼腿伸至火架下,在油滋滋的狼腹边滚沾一圈,“待到入夏,阳气益盛,疫疾自解。最迟便是六月。”
见她目不离肉,戈拓微眯起眼。“南山是玄盾阁地盘,且传闻布有迷魂地阵,只可入,不可出。”他说,“我戈氏要复仇,却不是要送死。你有何谋划,一并说清。”
纪英灵咬下半条狼腿,腮帮子鼓鼓囊囊。“上回的地遁阵你们已见识过,还怕我破不了那一山迷魂阵?”她含混道,“至于计策吗……心试场一贯设在山腰,你们只须出一半人打头阵,届时山腰一乱,峰顶自有后援,戈氏余下人手再从山下闯入,便可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手中骨棒一扬,纪英灵抹去嘴边油渍。“退路也已作安排。戈氏从横骨岭去,玄盾阁自然也以为你们会望西撤,到时你们却往东。镇东高地有个粮仓,后方山麓还有大片空地,正宜布阵。那附近看守只一队武卒,应对起来也不成问题。”
她举骨头直指榻上人:“如何?”
对方直盯盯瞧着她。
“你在玄盾阁还有内应。”
“机密,不可说。”纪英灵扔开吃剩的骨头,“去年秋收,我已拿出了诚意。只看你信不信我便了。”
戈拓不答,只一口饮尽馕中冷酒。
“费尽周章,你为的甚么?”他沉下声。
“我自有我的目的。”篝火后的女子掏出帕子擦净双手,“上回你们不是折损了许多兵力么?待峰顶后援出来,或还可为你们添砖加瓦。”
榻上人沉思片刻。
“你要放那些罪客出来。”
“聪明。”纪英灵赞叹,“尽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何?”
“戈氏与玄盾阁势不两立。”对方冷着脸,“我们不要那些北人走狗。”
“那是罪客,一样跟玄盾阁势不两立。”
戈拓抡酒馕一甩,黑影掠过篝火上方,啪地砸上石壁,摔落在地。
“罪客也是北人走狗!”
面上笑影无踪,纪英灵乜那酒馕一眼:“所以你不愿帮这个忙?”不待那踏上人思量,她已将帕子往腰里一塞,起身拍去衣上尘土,“也罢,毕竟大半要有去无回,连你这个族长都不愿,更遑论那些战士。”
纪英灵拾起脚边蓑笠,转身欲走。
“慢。”
背后人声阻住她脚步。纪英灵回过头,见戈拓走下石榻,拿起倚靠榻侧的长枪,横握在手。枪尖逾年未拭,大片血迹已然干黑,点点锈斑深若疮孔。戈拓看着那血迹:“我们出两百战士。”
纪英灵披起蓑衣,腰侧那柄焰铗长剑微微一晃。
“他们愿意?”
枪杆映出身后火光,戈拓移目而视,借那火光窥见脸上的十字刀疤。他收拢十指,转瞬竟拧弯那枪杆,任双眼在跳跃的火光中扭曲形变。
“势要叫玄盾阁血债血偿。”他道。
纪英灵瞥向他背影,抬手一招,火架下窜动的篝火倏然熄灭。
“那便说好了。如有消息,我提前知会你。”
她扣上草笠,才走出两步又顿足。“对了,还有一事。”纪英灵侧转过身,“有个中镇族老头儿已入横骨岭,是为镇上南荧人寻药的。知会你们族人一声,若是遇上,放他一马,莫要冲突。”
榻旁人猛然回身,那见锈的枪头哐啷啷击塌火架。
“北人上山送死,你还叫我们放他一马?”
纪英灵眉梢一挑。
“你冲我撒甚么气?人家可是为救你们南荧人才亲来赴险。”
“北狗对我们只杀不救!”
眼瞧对方疾言厉色,纪英灵搓一搓后颈,眉头几乎纠挤一块。“罢了,那就当我要留他一命,你们卖我一个面子。”她道,“那老头儿要有个万一,我那暴脾气的徒弟可又得冲我呲牙。”
长枪往石壁边重重一靠,戈拓面色阴沉。
“这事我管不上。”
“什么意思?”
“横骨岭防卫非我指挥,我下的令,他们也不必遵守。”
纪英灵嘴一撇,脚尖勾石壁下的酒馕一踢:“那这事儿归谁管?”
戈拓举手接住,曲膝坐回榻间,耳听窟外风雪鸣哮。
“族老戈湛。”他答,“她是我母亲。”
西风强劲,挟鹅雪浪卷向东,涌入横骨岭北面密林。
漫山瘴气没过峡谷,随烈风越岭奔坡,扑进斗笠檐下。杨青卓拉紧蓑衣领缝,手拄一杆青竹杖,涉雪穿林,望东南一侧避风处徐行。疾雪扑面,阵阵瘴气如纱幔飘摆。杨青卓脚步渐滞,竹杖深拄雪中,抓在襟前的手扶住身侧树干,慢慢蹲跪下身。淙淙流水声潜入树丛,近日栖身的石窟近在一里之外,他却再难前进。
蹲歇少刻,杨青卓呼出一口浊息,低声一笑。
“看来众位伏追多日,便是为等老夫深入这片瘴气之地啊。”
风啸滚滚,他话音却格外朗晰。
周围树影一动,数十条人影自枝干、密叶处现出身形,各个短发齐肩、皮裘貂帽,手里拈弓搭箭,摆开合围阵势,石矢俱指当中的杨青卓。“你这北人倒有几分本事。”一道女声穿透风墙,“觉出我等跟踪,还说得我们南荧土语。”
杨青卓循声眺向石窟,见一灰发老妇手执长弓踱出洞口,她身挎弯刀、背负箭壶,熊皮长袄半遮靴筒,腰束鹿皮长带,颈挂一条灿白的顶骨串珠,一张瘦脸颧高额阔、细纹纵横,剑眉凤眼侧于弓臂后方,目光凌厉如刃。四面皆是女兵,独这老妇坠一对兽面虎魄耳珰,漫天明雪中晃若金脂。
杨青卓平顺气息。
“迁居西南数十年,总还要习得些立身本事。”
他扶竹杖强支起身,冲那老妇欠身施礼,颔下银须飘出蓑衣领缝。“虽无意冒犯,但擅入贵地寻药,确是老夫失礼。”杨青卓朗声道,“只是本镇疫灾势紧,害病同乡多为南荧族人,还请众位看在同族份上,放老夫采得赤母归去,以救乡人性命。”
“外气入侵,水土嬗变,才致异气横生。”灰发老妇紧拉弓弦,“疫症本是北人带来的祸患,由你们北人收拾,倒似与我们甚么施舍。”
环伺的群兵乘风移动,周遭箭矢闪烁,合围渐紧。杨青卓却面不改色。“三百年前南境瘟疫肆虐,横骨岭族医携赤母下山,不顾自身安危,深入贞朝所辖地界力解疫疾之灾——所为不过一颗医者仁人之心。”他只向那老妇道,“同为医者,老夫信足下亦心怀仁念。”
那老妇凤眼一眯。
“你怎知我是族医?”
“横骨岭乃烟瘴之地,蛇虫毒物无数,为及时施救,医者大多身携顶骨串珠验毒。足下颈间那串便是。”见对方意态一凛,杨青卓笑道:“老夫有一故友,正是出身大横县的医士。是以对戈氏习性,老夫早有耳闻。”
隔纷扬的片雪与之对望,老妇握弓暗察他吐息。“看你这北人年衰,我也不瞒你。三百年前那位下山的族医,便是我家先祖。但此一时彼一时,我戈氏与北人已积怨如山,那些甘为你们奴役的南人也气性磨尽,早称不上同族。”她道,“纵是医者,也不会为他们放过眼前仇敌。”
八方人影愈拢愈紧,杨青卓伫立正中,默然拄杖。
“老夫与戈氏似无旧怨。”他道。
“杀我夫,伤我子,屠我族人,掠我祖地——如何不算旧怨?”那老妇箭指其首,“便是将你们北人千刀万剐、剥皮揎草,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目视她弓侧石矢,杨青卓轻叹:“看来今夜是不得不冒犯了。”
话音未落,四周人影一住,弓弦骤鸣,众矢齐发。
右足划开半弧,杨青卓将竹杖一提、当中一握,转瞬已旋杖在手。众山兵急又拈箭张弓,见飞箭中心蓑衣翻旋,那杆竹杖疾转如盾,乒乒乓乓,长弓一搭、一拉之间,数十支石矢竟教全数挡落。弦响急振,又一圈箭浪疾扑垓心,一半山兵纵跃而出,追飞羽挺刀逼近。杨青卓闻风抬首,瞥得刀光遮天盖地,当即格开最后一枚石矢,竹杖挑入雪地,右脚一划、左足一顶,踏飞溅的雪花旋跃而上。
冷刃映雪光一晃,啪啦一声脆响,那竹杖撞将出去,飞旋的蓑笠顷刻斩作数段。
眼睹那蓑衣四分五裂,洞前老妇目光倏紧,忽而掣刀回身,横斩向后。一只手掌迎面推来,掌心遇风而回,绕刀锋轻轻一拨,竟将那疾刃轻易撩开。老妇腕子一转,锋刃望对手腰间回抽,不料面前人影侧近背后,曲肘顶进她胁下。右臂顿时一麻,老妇只觉利风掠耳,刀柄随即脱手,一只大掌钳住她手腕,反剪腰后。老妇左肘后顶、右足后勾,原要绊他一个侧摔,却教对方顺势拧左肩一卸,脚下一拐、一缠,将她直钉在地,再难动弹。
颈间骤凉,一截短刃横至喉前。老妇止住身形。
“族老!”余众大骇。
戈湛未应,右腕教铁掌钳制背后,冰冷的利刃紧抵颈间。她定神细听,耳后浑无先前浊乱的人息。
“你竟未中瘴气之毒。”
杨青卓挟她缓缓后撤。“但凡瘴气,周边必生药草与之相克。”他道,“戈氏一族世居此地,定知何种药草可解瘴气之毒。老夫在此盘桓多日,众位亦埋伏多日,只需细查周围草植增减,即可推测出解毒之物。”
戈湛冷笑。“原来你耽搁这许多时日,却是目的在此。”她目转向后,“想必挟持我也不仅是为脱身罢?”
“兵不厌诈。”杨青卓声稳如初,“还请族老领老夫去寻赤母罢。”
急雪飘飞,他二人沿山壁退离洞口,数十山兵绰刀弓身而随,目光紧盯那短匕,未敢轻动。眼见已近林边,戈湛望向前方族兵,脱臼的左臂剧痛难动。
“西南向,”她答,“还要翻七个山头。”
腕间铁掌一松,对方点封她背心三处穴位,拿住肩膀一跃。
山影东移,日照雪疏。
西南支脉临近横骨岭中段,越山头南望,脚下一渊断峡深谷,对岸一层轻薄紫光如纱垂荡,妖界群峰影影绰绰,清霄似碧水一泓,漾淌其上。杨青卓挟戈湛登山脊而行,不出二十里,遥见阴坡挂的积雪融开大块青绿,那是一片低矮草植,丝丝细叶若梳,间露几截紫红短茎,在斑驳树荫下莹润闪光。
无需戈湛出声,杨青卓已视而止步。
“得罪了。”他松开老妇肩膀,自褡膊中取出绳索,缚住她手脚,又将她捆定一株紫杉边。
衣袍呼啦鼓响,一林枝叶沙沙长吟。杨青卓将飘扬的长须掖入衣襟,回身蹲下,拔出匕首,小心挖一颗药草查看。方才得见那赤红的根须,手中茎叶竟骤然打蔫,蜷缩成枯黄一线。他蹙额,拿刀尖挑起一撮湿润的土壤,捻散细看,又凑近一嗅。
“那土壤极阴,一旦入药,只会要人性命。”一旁响起戈湛讥讽的话音,“你是白费功夫。哪怕将这一整座山头移去,那根须离了地,也会即刻枯萎。”
杨青卓转看向紫杉树下。“既然三百年前那位族医可携赤母下山,便势必还有旁的法子。”他道,“只恐怕足下宁死也不肯告知。”
“赤母采用之法只我一人知晓。”戈湛面无表情,“拿我性命要挟戈氏族人,也是无用。”
望刀尖泥土思忖一阵,杨青卓拂净匕首,起身朝她走来。
刀身映日光闪过眼前,戈湛眯晞双目,面无惧色。
“你大可杀了我,但真要如此,任你功力如何高深,也休想走出横骨岭这三百山头。”
杨青卓不语,只将匕首敛入刀鞘,在那紫杉前寻一方阳光充足之地,抖一抖蔽膝,盘腿席地而坐。“老夫是医士,也是师者,不好以武服人,更不好杀人。”他道,“雪路难行,戈氏族人寻来此地想必还需要一些时辰。有劳族老陪老夫闲叙一阵罢。”
树下人也不答腔,只拿一双凤眼冷钉住他。杨青卓视若无睹,双掌兜一捧日光,左右揉搓。无蓑无笠,披雪疾行一夜,他衣裳已湿黏大半,冰沉沉坠在身上,冻得十指发凉。
“老夫门下弟子当中,也有大半南荧人。去岁镇里运粮,车队在不容谷遭遇戈氏奇袭,那些服更役的南荧弟子去时二十人,回来却只有六人。其中四人重伤,一人被戈氏族人斩去了左臂。”杨青卓开言,“入冬强征,父亲一去不返,老夫那独臂弟子便成了家中唯一男丁。如今他母亲与妹妹皆已染疫,命悬一线。若长久不得治,无非病痛而死,或教官府活埋。”
他凝看手背皱纹间的阴影。
“方才族老言道,戈氏与中镇人有杀夫伤子、灭族掠地之仇。族老可曾想过,于老夫那弟子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他道,“同为南荧人,又同遭贞朝劫掠。戈氏尚可退据横骨岭休生养息,他们却再无喘息之机。”
“那是他们自作自受。”戈湛冰冷的声音紧随而起,“运粮运粮,所运不过北人军饷。那填饱北人肚子的稻米,哪一粒不是这些南奴所种?就连北人战场上使的箭杆,也是这些南奴伐尽我们西南直竹,一根根亲手削磨而成。”
杨青卓抬起脸,对上她灼灼发亮的眼目。
“北军砍杀我族人,飞箭射杀我族中勇士。我戈氏在流血,在夺回失地……那些南奴却喂饱北人,替北人造出千杆、万杆箭矢,夺我族人性命。他们不该死,谁该死?”
她朝脚边碎石一蹬。
“这样的叛徒,你还指望我戈氏怜悯!”
相视许久,杨青卓敛目掌间。
“族老可知,纭规镇有多少南荧人?”
戈湛复不做声。
“西南乃南荧祖地,各乡镇人口大多是南荧人远胜中镇人。纭规镇却与众不同,只因玄盾阁坐落南山,官府恐其勾结乡人作乱,便将太半南荧人逐至外乡。是以三百余年来,纭规镇中镇人在籍者两万,南荧人仅一万。”杨青卓顾自继续,“去岁为修皇陵强征公奴,纭规镇已折近千男丁。即便如此,余下人数亦逾九千。”
他有意一顿。
“听闻戈氏攻占大横,也仅两千勇士出战,从无增援。想必留守横骨岭的族军,也不至过万。”
“你想说什么?”戈湛问。
“每近王朝倾颓时,总是气象异常,天灾频仍。近些年南境奇寒,亦属不祥之兆。”杨青卓不疾不徐道,“大贞气数将尽,原当归于南荧人的,或者也终将物归原主。可戈氏大肆杀戮同族,在南境诸县声名狼藉,已失南荧民心。那时贞军退出西南,仅凭戈氏这不足万人的族亲,要如何统辖数千万南荧同族?”
“一群软脚散兵,三百余年甘为北人奴役,岂可与我族勇士相提并论?”戈湛声冷如初,“胆敢反抗的,杀尽便是。”
“那外敌又将如何?”
迎上老者目光,戈湛沉默下来。
杨青卓偏首南眺。隔着飘摆的紫光,妖界群山青苍一片。那紫光便是界门,只要渡过深峡,谁人皆可穿越。“西南背靠妖界,虽得灵墟岭和丘墟水为盾,四朝以来却已广修官道,再难与世隔绝。”他望着层光后的山影,“一旦时局动荡,西南这块肥肉可谓群狼环伺。南荧一族若始终人心不齐,又如何守得住这千万大山,抵御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敌?”
枝梢浪动,林间雪地白光耀耀。戈湛一时竟瞧不清这老头脸孔。
“你一个中镇人,倒是替南荧人操心。”她道,“不仅收甚么南荧弟子,还挂心我们南荧人的前程。”
杨青卓转回脸来,状若未闻。“老夫自纭规镇经大横而来,一路已耳闻多镇爆发瘟疫,症状尽相类似,且染疫者多为南荧人。大贞官府从来视南荧人为私产,遇此疫灾,决计不会全力救助。若戈氏愿以赤母相助,无异于雪中送炭,于戈氏而言也不失为长远计。”
他双手扶膝,微微俯首。
“还请族老再加深思。”
树下人半晌未出声。
胸前骨链一响,她仰起脸,瞻向头顶茂密如盖的枝叶。横骨岭支脉诸峰高峻,山顶积雪终年不化,这些参天之木却也郁郁葱葱,如同脚下低伏的赤母,常青不败。雪可摧枯,却难摧荣。戈湛捏紧背在腰后的双手。“西面山峡有一处石窟,待我手下族兵赶到,你独自退去那里等待。一日之后,我自会将赤母送去。”她开口,“只此一法,你若不答应,我也不会退让。”
杨青卓肃然而起,拱手长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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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
铁锁摔响,牢门砰地打开。许双明从臂弯里惊起脑袋,才抓紧袖中匕首,已见两名官兵拥近眼前,拄枪喝道:“起来!”
急急忙忙爬起身,许双明看不清那两人神情,正待撇开匕首,一转念却拢回袖里,暗自捏紧。他教人推搡向前,踉跄着跌出牢门,方觉地道里嘈杂一片。回头一看,深处人影丛丛,关在里间的同伴也被赶出来,乱哄哄驱向石阶。
窝棚蔽顶,阶上活门只露一方微弱光亮,甫一探出头,眼球便让棚外天光刺得发疼。许双明抬手遮挡,觑得外间积雪半化,遍地湿泥雪水,举目白耀耀一片。湿漉漉的冷气袭身,他打个哆嗦,竭力自指缝里张看:那圈竹墙依旧围着镇南,仅主道上留出一截缺口,约莫可容三台长板辘车并过。
墙外仍驻着官兵。远远望去,似比出事那夜人稀。
身后手掌一推,许双明险些扑进烂泥地里。
“愣着做甚,往左去!”
许双明稳住双足,拐步向左。
邻街东头民舍稀疏,越过一块大坪便是山脚野地。乡中旧仓廒坐落坪间,因废置多年,屋檐已塌去一角,外墙剥落大片。印博汶立身朽坏的大门前,一身织锦官服竟也亮晃晃的,与脚旁水洼连作一团。在前的官兵横枪一拦,许双明停下脚,回望身后。同伴们聚拢过来,四十人一个不少,只是饥困一月,大多已瘦脱了相,几个体弱的甚或立不住脚,相互搀扶着摇晃,几欲跌倒。
“今日起,你们分作四班,轮流去镇南送粮药。”印博汶漠然视之,“记住了,不得离镇,不得进入镇南,也不得逗留镇北。粮药送到墙内,你们便即刻回来,待在这仓里不许出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觉往许双明身后挤。
“不许进入镇南,要如何将粮药送到墙内?”许双明出声。
“墙边自会有人接应。”印博汶却看也不看他,“先随刘百户去领粮。”
言罢他便转身,递与那在前的官兵一个眼神,拽开脚步。
“等等。”许双明抢近一步,“为何突然放我们出去送粮?”
“不该问的便莫问。”对方只将个脑勺向他,“再敢违令,回去牢里待着。”
许双明还欲追问,却教那刘百户一横长枪,拦住去路。
“先分班罢!”他粗声大气道,“挑十个人出来,莫再耽搁!”
见他满面烦躁,许双明只得住脚,回向身后同伴。
“站不动的先去歇息,哪几个还有力气,与我一班。”他道。
乡坊间静得出奇。一行人穿长街沿主道北行,直到近官府照壁,只见得每隔三条街便扎一个守卫,一路竟没有半个乡民。许双明不吱声,袖里匕首越捏越紧,身子冻得打抖,掌心渗出细汗。他紧跟刘百户,随几个同班绕过照壁,遥见八字墙右侧张有一纸告示,四角踮立壁上,寒风中肚腹鼓动。
五台辘车停在照壁后方,门阶前堆出一排半人高的粮袋。一个官兵立守阶下,向领头的刘百户唱喏。
“今日便是这些,统统打拴上车罢。”那官兵转向许双明一众。
许双明正暗点那粮袋个数,闻言一滞:“这是一日的粮?”他扑上前,自顶层拖出一袋粮米,只一抓、一提,便知当中分量。他急去看守粮兵:“怎的只这一点?镇南可有九千多人,这些分下去每人还不足一口!”
几个少年郎躁动起来,丁又丰挤出人丛,凑到许双明身旁,也盯住那守粮兵不放。
“嚷甚么!”对方呵斥。他独步上前,抢过许双明手里那米袋,一把扯开袋口,兜出微黄的米粒:“看清楚了,这些可尽是白米,足足十石!眼下四处缺粮,这关口有白米与你们吃,你还敢挑三拣四?”说着即一提米袋,搡去少年郎胸前。
许双明一个趔趄,却将粮袋稳抱在怀,生怕漏出一粒粮来。“白米又如何,又不是一粒顶百粒!”他抓起半握白米,“你们要每日也只吃这点,哪个能吃饱!”
“我们是兵,身上铠甲兵器便三四十斤重,你们比得么?”那官兵唾沫横飞,“现如今各户禁足,镇南的既不下田又不干活,成日里动也不动,还想一人吃它个三四两不成!”
一旁丁又丰气得发抖,提步要逼近前,又被身后的同伴拉住。
“镇南还有好多病人……”他恨瞪那守粮兵,“至少得多给些,让病人吃饱啊!”
“病人吃多少那是你们的事!横竖每日只有十石,你们自个儿分!”对方提枪一摆,“快些!再闹便是十石也没有!”
许双明再欲理论,忽瞥得一抹红影闪过东侧八字墙后。他定在那里。
有同伴轻轻拉他:“算了罢,先送过去。”
几个少年郎动手搬起米袋,许、丁二人却杵在原地,带得另两人也迟疑不动。
“还不快搬!”那守粮兵催促,“耽搁了时辰,饿的可是你们自己人!”
那两个犹疑的便也迈开脚。许双明与丁又丰碰一下目光,终自转向那矮矮一墙粮米。许双明将两只粮袋提上车板,瞥一眼门内大坪。那几个押送他们的官兵已列队整齐,刘百户正背对门阶,点着人分遣。许双明思绪一转,走到守粮兵跟前:“我想小解。”
“怎的又是你!”对方勃然大怒,从腰里抽出短鞭,“我看你是想回土牢里挨鞭子了——”
刘百户扭回头来:“够了!衙门跟前吵甚么吵!”他目向许双明,枪头往西侧一指,“要去便去,茅厕在那边!”
那方向却正好相反。
许双明点了头,奔西而去。
西面了无人迹,两旁院墙夹一条长长的官道,直通乡居尽头。许双明轻步向前,不时回头东张。怎么过去?他绞尽脑汁,眼神寻向侧旁小巷,经过最近的巷口,赫然见一道鲜红掠过眼前。许双明猛地瞪眼,身子竟未及反应,兀自走过了那巷子。
砖砌的院墙滑入眼帘,许双明强止住腿。他扭过脸,望清守粮兵的背影,才反身钻进那小巷。
那人还等在巷中,一身火红的襜裙,额前榴石宝饰鲜若朝阳。许双明停步她跟前,脑中转过先前记住的名字,小声道:“金姑娘。”
金晗伶颔首。
“你叫许双明?”
这名字由她唤出来,竟有些怪。许双明闷点一下脑袋。他这时才觉出自己衣衫褴褛,从头到脚都在发臭,于是后退一步,觑见腰带还不大脏,便往腰里擦一擦手。“上回在北山……你买了我那柄石斧。”他道。
“我记得,那夜在印府便认出来了。”金晗伶道,“听闻官府放你们出来送粮,可是送方才那些?”
“是。九千多口人,一日只有十石白米。”
金晗伶朝官府大门的方向一望。
“你们关一道的只那几个人?”
“还有三十个在旧粮仓。”许双明答得仔细,“官府让我们分作四班,轮着去给镇南送粮,每日只放一班出来。”
思索片时,金晗伶又问:“知道铁匠铺在何处么?”见少年郎点头,她便交代:“一会儿你们推上车,走小路从铺子后院的角门进去,莫教人瞧见。要快。”
许双明愣一下,眼光移向东侧院墙。官兵似是人手不足,应当不会遣人监送这十石粮米。他想。思及乡坊间的官兵排布,他盘算已定,将头一点:“好。”
粮车离了官府,果然再无官兵押送。
五台辘车驶过主道,因遍地泥泞,纵使二人合力,也费劲难行。许双明推着车,频频回望官府照壁,行至路中,见两头无兵,即对身后那台辘车道:“走这边。”而后调转车头,转进左侧的巷子。丁又丰与他同推一车,这会儿忽然改道,缺了条胳膊的身子顿时重心不稳,差点滑上一跤。他勉力扶稳推杆:“这是去哪里?”
“去铁匠铺。”许双明眼观四方,“方才金姑娘递了消息,让我们推车过去一趟。”
“金姑娘是哪个?她叫我们去打铁铺做甚?”
后头四台辘车已尽跟入巷中,许双明招一招手,又领众人左抄,避开隔街看守的官兵。“是上回帮过我们的恩人。”他低声对同伴道,“莫问了,她定是有事。”
七弯八拐,直至踏上街市间的小路,一地烂泥才教青石铺平,车轮骨碌碌转得飞快。铁匠铺挨着一线曲折的窄巷,许双明领路,好容易抹进那巷中,原以为得一路赶至巷尾,却见中段侧门里跳出个瘦伶伶的人影,老远便冲他们招手。那人店伙打扮,脑袋上扎一条醒目的红头巾,待几个少年郎催车跑近,即将头巾一扯,推开背后两张门扇:“快进去!手脚都轻些,莫出声!”
门洞宽大,瞧着似哪家大院的院门。少年们推辘车鱼贯而入,驶上依墙的卵石小道,方觉那不过一处角门。
那店伙关上门、搭上栓,奔近领头的车前引路,沿一湾碧水转向大院深处。一道红衣身影候在小径尽头。她背后是十丈见方的院坪,树荫下隆起高高一堆灰影,好似一座规整假山,走近一瞧,却是一口口垒叠的麻袋,各个装得鼓鼓囊囊。
四目相接,金晗伶朝许双明微微点头。他搁下辘车,长揖下身:“金姑娘。”礼毕,又招来余下的同伴道:“这位是金姑娘。上回在印府受刑,我家便是得她和李明念搭救才捡回性命。”
几个少年郎犹豫上前,乱糟糟点一点头。他们从未见过这等宅院,看了这女子相貌打扮,更是心生怯惧,不敢轻易开腔。
金晗伶向众抱拳。“话休烦絮。我这儿备了些粮米,但若明目张胆送去镇南,怕是要教官府扣下。”她道,“既然你们要送粮,便每日过来拿一些,夹在官府的粮里送进去,也不至让他们发觉。”
众皆愕然,竟痴立原地,仿佛听不明白。
许双明茫然一阵,目光触及坪间那座麻袋山,眼眶一热。他扑通跪拜下去。
“多谢金姑娘救命!”
余人这才醒过神,纷纷跪地欲拜。
金晗伶忙上前去扶:“不必多礼。”她将人一一拉起来,“各位兄台不好久留,还是快搬粮罢。”
众人乱把头点,正要将辘车推近前,却听紧合的院门吱呀一开。先前那瘦店伙闪进来,搭紧门上木栓。“东家,东家——”他压声急唤,一溜烟穿过坪前石桥,跑到金晗伶跟前道:“不好了,外头来了一队官兵,是个衙吏模样的人领着,一进门就往里闯,到处搜检!”
“官兵?”丁又丰一吓,“莫不是发现我们——”
许双明忙去看金晗伶,却见她神色丝毫不变。
她吩咐那店伙:“先带这几位小兄弟从角门出去,莫走远。”
那瘦店伙应下来,转个身便招呼众人:“推上车,跟我走!”
少年们推起辘车,掉过车头回向角门。许双明走在最后,沾满湿泥的草鞋踩过石子地,践得拟日的铺地纹也脏污一片。他跑出一截,忍不住回首,恰见那火红的身影走过石桥,独自去往前院。
二门外已乱作一团。金晗伶推开门,目光掠过满院官兵,落在偏房破开的门扇前。铸炉上的匠师正自咆哮,鹤嘴锤砸得哐哐直响。见院门打开,守在门前的几个官兵互换眼光,竟是问也不问,径直走过金晗伶身旁,阔步而入。她侧瞧一眼,未加阻拦,步向铁匠铺店堂。
店门大敞,外头一队官兵守着几台空辘车,堂内仅两人拄枪守门,客座旁的小案已沏上一壶新茶,一尖嘴猴腮的衙吏独坐椅间。瞄得柜台左旁的门帘一掀,那衙吏抬起眼来,正对上金晗伶视线。看她腰间佩剑,却浑身宝饰、生得美若天人,衙吏眉梢一抛,难掩面上轻慢。
他放下茶盏起身,拱一拱手。
“想必这位便是金家小姐。”
金晗伶还礼,道句“请坐”,却不待对方坐下,已径自落座主位。那衙吏的脸色难看起来。“听闻是来铺里搜查,那几位军爷却连我住的院子也进了,拦都拦不住。”金晗伶提起案上茶壶,替自己也斟上一盏热茶,“大人究竟要搜甚么?”
那衙吏负起手,只自立在座前,一语不发。
一洼脸官兵掀帘而出,身后跟着那瘦店伙,悄声移立柜里。
“大人,二院里还有一堆粮米。粗略一看,应当约四千石。”官兵近前报道。
衙吏将手一挥。
“统统押走。”
“是。”官兵转身即往店门去。
“慢着。”金晗伶却道,“大人缘何要押走我院中粮米?”
洼脸官兵停住脚,目询座前上官。那衙吏慢条斯理坐下来。“金家应允镇衙筹措粮食,可是金小姐亲自签的约书。”他答,“眼下粮食到了,自然要送去官府。”
“我许给官府的粮米是两万石,昨日尽已交付镇衙,验明斤两——一分不少,一分不多。”金晗伶回得平静,“契约和签单俱在,数目、官印明明白白,官爷若不信,大可再行验看。”
柜里的店伙立刻端出个红木匣,快步送至案间。
那衙吏只乜上一眼。“既是许的两万石,院里余下粮米又是做甚?小姐铺子里这几个伙计,也吃不得这许多米罢?”他冷着一张脸,“莫不是要伙同粮行囤粮居奇,待镇上疫灾闹大,再大做一笔买卖?”
主位上的红衣女子手捧茶盏,面无喜怒。
“民女这铺面是做匠人生意,而非粮米生意。大人无凭无据扣下个罪名,我金晗伶实在担待不起。”
“不是要居奇买卖便好。既无他用,想必衙门暂时收禁,也无甚损害。”衙吏站起身,冲门外扬声:“来人——”
车前那队官兵应声而动。
嗒。茶盏落回桌案,一众兵卒身形僵止。
“我说了,许给官府的粮米尽已交付,余下这些是我金家私粮。”金晗伶道,“谁敢强抢。”
屋里屋外无人动弹。那衙吏脸一红,高声叱道:“都愣着做甚!”他大步上前,左右拉扯那两个守门官兵,见他们一动不动,更恨得咬牙切齿:“你们是武卒,还怕她一个打铁的不成!”
谁也不答话,那两名官兵竟连眼也未眨。
洼脸官兵从牙缝里挤出声:“动、动不了!”
衙吏恍悟过来,这时方觉众兵神情僵硬,有的甚或刚提起脚,铁靴竟一直悬在那里,迟迟未落。衙吏回看座上那红衣女子,倒似这时才瞧清她面貌,瞪着眼倒退三步。“你——你大胆!”他抬手指向她,竭力吼出声来,嗓音却又尖又细,“官府拘刷粮米,还容得你抗拒造次!你可知这是甚么大罪!”
“便是官府拘刷,也要有公文名目。大人空口无凭,仅一句拘刷粮米便带兵强闯民户、横征民粮,岂非视大贞法度为无物?”金晗伶端坐椅中,“此举该当何罪,大人定比民女清楚。”
那衙吏变了脸色。
“好,好……”他咽下这口气,“放了我的人,我这便回衙门取公文!”
周遭气息一松,抬着脚的官兵摇晃一下,铁靴重重落地。衙吏教这动静吓一跳,正欲发作,却见外头几双眼睛都望进门里,虽是深冬天气,他们额角、鼻尖竟满是细汗。叫骂声噎住喉咙,衙吏呆在原地。
“还请将门前公人一并遣散。”他听见金晗伶的话音,“莫教旁人以为我这里犯了甚么大事,生意也再难做成。”
衙吏看定她脸孔,嘴张半天,也未憋出一个字音。他咬了牙根,甩手而去。
洼脸官兵忙去叫院内同伴。匠师的咆哮静下来,二十余个兵卒匆匆经过店堂,未敢多留一刻。两个守门兵相看一眼,也自转出门洞。
金晗伶站起身。
“阿耀,关门。”
“好嘞!”那瘦店伙高声回应。
他走得又轻又快,一手拉一边门扇,砰地合上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