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深夜的档案库房中,烛光摇曳,两名年龄相差十余岁的刑狱官依然在讨论案情。
“愿闻其详。”
“遂昌县衙的杂役们服务时间都很长久。男仆们大部分都是做到年纪大做不动了才离开,女仆的流动性稍微大一点,可平均工作时间在五年之上。
“中途离开的有三个主要原因——生病、搬迁,照顾孩子——最后一条基本都是女佣。”
“大概为了省钱,县衙雇佣的女佣都是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该做的人生大事都做完了,最需要的只有钱的哪一种。高嫂就是其中的典型。”
“这五年来,只有一个例外。”
她打开人事手册,点着其中的一个名字——杨小英。
里面短短两行字,正统九年四月,入衙门为女佣,时年十五。正统九年,六月,辞去。
三个月后,正统九年九月,时任遂昌县令严真去世。
遂昌的离奇死官员案拉开了序幕。
“只是因为时间接近?有些牵强。”
“我已令人去查过,杨小英离开衙门后的第三天在家中自尽。”
路英一下子认真起来。
“杨小英爹娘均在县衙服务了一辈子,其父两代都在县衙做衙役。在她十二岁那年,父母双双染病去世,被叔叔家收养,这家也过的穷苦,他父亲的同僚可怜她,求了县丞,让她进县衙干活。”
“她为何离开县衙?”
“她的家人说是给说了门亲事,让她辞了活。但是县衙里面有一个说法——被严县令逐出的。”
路英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道:“杨小英长得如何?”
“邻居说她‘清秀可人,是个小美人儿’。”
“杨家当下还在县城中?”
“不在了。正统九年十月末,他们卖掉房子,搬离县城。开的路引是去处州府投亲。”她顿了一下道:“我已安排人去查他们的下落。”
路英轻扣桌面,过了许久才道:“你的想法有些道理,不过,这一桩事不足以横贯两年。”
“下官明白。可是当下这种两眼一抹黑的状态,不如朔源。”
万事皆有因,理出起.点的线头或许就能找到这一串的脉络。
“另外,除了通判王易成溺水案。严知县的死,也是其中最不那么‘意外’的。”
严知县死于毒蛇之口。
下乡处理公务的途中,穿过山林的时候,一条毒蛇咬了知县大人。
地处偏远,找不到大夫,虽然众人想尽办法,等送回县城的时候,大夫看一眼就摇头“准备后事吧”。
相比于第三任缠绵病榻一个月,还有郭鸣这种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滑倒又被瓦片砸头,毒蛇咬死的确可操作性大多了。
“差不多时候,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她又拿出来两份材料。
这一次路英一下看出了问题:“少了一个捕快。”
不仅是“少了一人”,严密点说应该是“被抹杀了一个人”。
几桩案子的记录中出现过一个姓李的捕快,他武艺高超,几次抓捕盗匪都立了功,受过赏银。
但在人事档案中,这个人完全没有出现过。
整整十年,衙役中一个姓李的都没有。
“巡司想必也着人打听过了。”
楚亭月点点头,这个过程挺复杂,幸亏陈行是个能用的人,一天时间就来汇报说“有过那么一个人,在两年前,正统九年十月离开了遂昌。他是奉命出公差的,没有开路引,也没有再回来。传说他半路逃跑了。”
路英又轻扣桌面,想了一会儿:“有意思。”
有意思也暂时没有后续了,负责直接调查的陈行表示:“这里的人口风是真的紧啊……”
“既然要等处州的回信,巡司这两天有没有兴趣去看看风景?”
路英打算走他的老法子——到乡镇村子去化妆侦察。
楚亭月笑道:“我打算去更有意思的地方转转,比如——迎仙岛。”
“迎仙岛啊……那地方可不太好进啊。”
乌溪江,江水清澈,江流急遄。
这条江跨越遂昌县,最终将汇入钱塘江。
遂昌五仙信仰的核心——迎仙岛,就在乌溪江上。
碧水江流,船夫摇橹,渡江登岛不过十来分钟。
说是岛,其实是一座形似半岛的小山,从遂昌县城过来,坐船渡江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站在岸边已经可以看到岛上宫舍连绵,恢宏大气。
世人说金山寺是“寺包山”,这处五仙观也有同样气象。
非节非诞,这里依然人流如织,两处渡口的每一艘船都能满载。
旧案中,引起徐郎中好奇的处州通判王易成溺水案,就发生在他第三次前往迎仙岛的渡江途中。
通判到遂昌不过十日,连续上了三次迎仙岛。
楚亭月一身富家小姐装扮,带了仆从、侍女。
仆从和侍女来自秋江和郭启的友情赞助。
其实他们两个也没带丫头——两个来奔丧的年轻人随身带小丫头就太不像话了。
娇俏伶俐的丫鬟是秋江身边一对十四岁的少年仆从装扮的。
两人自称是秋家家生子,跟着主家姓,以“枝、叶”为名。穿上小丫鬟的衣服,梳起双髻,一点看不出少年痕迹,最厉害的是两人都有一身模仿声音的本事,一开口,一个娇俏、一个甜美。
两人装扮妥当走出来,先把县衙里的人吓了一跳,一个个都在问“这是哪位老爷那么讲究,旅居几天还买了丫环?”
搭配好班底,总算不用装男子了,于是出现在迎仙岛渡船上的是一个束发佩剑,英姿煞爽的少女。
她自己飒爽英姿,仆从自也各个带着兵器,行止有序,一看就是久经训练。
很快就有见多识广的人得出结论——哪个将军家的千金吧。
大明朝虽然从建国之后上到士大夫之家,下到乡野,对女子的束缚越来越严苛。富贵人家的闺阁小姐恨不得连房门都不出一步,直到结婚都不让外男看到一眼才是她们的尊贵——比如沈媛。
可这其中总也有些例外的,比如军门。
大明朝承袭军户制度,连带着将领都是世袭的。各卫所的千户、副千户,大半都是父死子继。这些职位还经常被皇帝拿来赏赐勋贵重臣,比如深受信任的阁员们死活考不上进士的儿孙。
照理说一个千户所千户一名,副千户一名,实际上挂着职位的远超编制,以至于为了搞清楚这群千户里到底谁才是真正干活的,得再挂上一个“掌某某事”。
甭管来源如何,正统年间的大明军官家庭都还随时准备上战场,毕竟距离永乐大帝南征北战、扫荡草原也就过去了二十多年。
军户家庭对女子的束缚要少很多,毕竟真遇到战争,敌人可不会来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危险时刻,全家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也是佳话。
世袭军门,让女儿和儿子一样接受训练,骑马、射箭、舞刀弄枪乃是常事。反正军门和士大夫之家大部分情况下互不通婚,士大夫看不上就看不上呗。
近期遂昌还真新到了一个世代军门的将军——掌处州千户卫所。
此人世袭千户,年轻时军功显赫一路晋升,眼看着就要进五军都督府,啪嗒一下,开始倒霉了。
官阶连降,且调来看守金矿,彻底被边缘化的样子。
这家还真有一位千金,时年十七,自幼习武,擅弓马。
这样的贵家小姐,照理说应该包一艘船,无奈这些天迎仙岛实在太热闹了,码头上一艘空船都没有,能给你腾个位置挤挤就不错了。
一船皆是上岛的香客,面对这么个稀罕人物,再一听她外乡口音,立刻七嘴八舌的介绍起迎仙岛来。
最先在遂昌“显身”的是吕祖——吕洞宾。
话说遂昌当时妖魔作乱,闹得当地时而大水滔天,时而山火燎野。
吕纯阳过此,见妖气冲天,于是显身除魔。但那妖魔本事高强,左有恶蛟,右有猛虎,帐下更有瘟神、灾星。吕洞宾双拳难敌四手,最后喊来帮手,就是八仙中另外四位,在此来了一场仙魔大战。
霹雳惊天,电光闪动,大战三天三夜,诸邪被杀,首恶被镇,遂昌重归太平。
五仙斩魔之后,将其首级埋在山中,但是和很多类似的故事一样,通天彻地本事的大恶魔是杀不干净的,总有邪气缠绕,想要彻底太平,就要用神力来镇压——建寺观,起香火。
五仙观就这样诞生了,当下是遂昌第一大观。
故事说完,渡船靠岸,一个恢弘的道观出现在眼前。
进山道足可并行三人,大块青石,高处是汉白玉的牌楼,层层叠叠,精雕细琢,华丽之气扑面而来。
若非亲眼所见,她难以想象在遂昌这么个浙西穷县,居然能供养出堪比杭州名刹的气派。
登山入观,烧香朝拜,一路行来除了感慨“有钱,气派,人多”,没有特别的地方。
那倒霉的通判十天跑来三次,或许就是因为这里“真灵验”……
作为一看就“不差钱”的主,她一登岛就受到特殊关注,刚刚添了一次香油钱,就来了个女冠表示可以带着她参观。
楚亭月实在没理解路英所谓的“难进”是什么意思。
后来她把这个疑惑和路英说了一下,后者深深叹了口气:“有钱真好——”
一路散财,就听了一堆五仙灵验的故事,发财、祛病、生儿子,就没有求不到的果,只要结下足够的缘。
那女冠见她是个妙龄女子,先挑着闺阁少女关心的事情说——
这里求姻缘最好,有小家碧玉拜了之后嫁的郎君很快进士及第,现在已是五品官。甚至还有初婚遇人不淑被休的倒霉鬼,拜了之后再嫁得郎君,顺心顺意,敕封诰命……
再转一个殿:“这是送子娘娘……”看一眼少女,补充道:“姑娘虽待字闺中,但早晚用得上。我们这里……”
眼看着又要来一个民间故事大全,楚亭月露出一点不耐烦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阿枝、阿叶两个“小丫头”也恰如其分配合了一下,嘀咕了几句,类似于“我们小姐才不是这种俗人”……
女冠意识到面前的少女所求并非寻常,终于停止了常规导游服务,转而请她进了一间静室——用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