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正统十一年,四月初六,乌云压城,大雨如注。
钦差大船停靠在遂昌城外十余里的小镇码头上,距离它不远,停泊着同样气派不凡的秦淮帮“青螭”。
二十二岁的礼部祀祭清吏司郎中齐方同站在舱门口看了一会,对身边人道:“这雨下的,今天又开不了船啊。”
一边的人笑道:“无妨无妨,宣旨乃是迎仙大会的最后一天。齐大人之前风雨无阻的累坏了,正好在这里歇歇。”
说话的人一身锦衣华服,身上飘散着荀令香的味道,手上一枚板纸,上面的宝石绿的透亮,活生生一个太平绅士、富家老爷,很难把他和锦衣卫北镇抚司联系在一起。
齐方同哈哈一笑:“身背皇命,哪里敢懈怠。你看看,这不是耽误上了。幸好之前赶了几天路。”
“是是是,齐郎中一心一意为朝廷做事,我等佩服。”
蔡祥,北镇抚副百户,从六品。
礼部祀祭清吏司郎中,正五品。
理论上齐方同地位高一些,可锦衣卫北镇抚司地位不同,特别出了京城,那就是皇差,地方督抚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上差”。
蔡祥能在这个正五品郎中面前如此客气,自然因为齐方同的母亲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马顺马大人的亲姐姐。
二十二岁当上六品官,也不是因为齐方同有多么科举天才,除了有个好舅舅,他爹也很争气,地方要员、封疆大吏,更因为和马顺的姻亲关系与王振王公公是莫逆之交。
王公公一句话,连举人都没考上的齐方同,十八岁先入锦衣卫,一年后转成了文官,地方上三年,考评年年一流,任满回京入了礼部。
差不多时候科举出来,二甲第一名都还在地方上当个七品县令。
大部分官员攀王公公,那是认干爹、认干爷爷,实在不行,学狗叫当个王公公的宠物也是好的。
齐方同他老子那是能和王振称兄道弟,一张桌上喝酒的人物。
蔡翔丧妻一年多,这次跟着齐小公子出来干活寻摸着最好能攀上亲,比如当上齐家的女婿。
马夫人肚子里出来的小姐他不敢高攀,那不是还有妾生的么,别管怎样,总是姓齐,不耽误他从此喊齐大人一声“岳父”。
平心而论,齐巡抚夫妻在管教孩子上还是用了心思的,至少齐方同在家里规规矩矩,任谁见了都称赞一句:“少年有为,有礼貌。”
至于离了家么,齐郎中一出京城到第一个大县城,第一件事就是乔装和蔡翔一起去逛窑子,一人楼了两个姑娘回来,距离京城不到百里,整整停了五天才启程。
从京城到浙江,他们压根不赶时间,选了全程水路,能载上百人的大楼船简直是为享受而生的。
齐方同和蔡翔一路走一路带美人上船,来来去去轮换了几回,当下伺候在身边的还有八人,各个都是当地顶级的窑姐儿,能歌善舞,一开口就能让人酥了身子。
“齐大人,外面雨那么大,快进来吧,姐妹们已经准备好了。”
蔡祥哈哈大笑:“这大中午的,你们准备好什么了?”
女子微嗔:“蔡大人又说不正经的话。我们自然是准备好美酒佳肴,伺候齐大人用午餐啊。”
齐方同吃一顿午饭的派头纵然让王山看到都要咋舌,美味佳肴不是重点,身边两个佳人布菜斟酒,主打不用他动一下筷子。
其余没轮上贴身伺候的或歌舞,或弹琴,秋波暗送,柔情似水。
姑娘们各自施展浑身解数,自然不会忘了贬低别人。统共不到十个人,拉踩凑对能把排列组合方式用干净。
这两天在齐方同这里拔得头筹的是名唤蝶梦的姑娘,年方十七。乃是当地官员听闻齐小公子的喜好特地送来的,乍一看,这姑娘称不上绝色,可一开口,真正演示了什么叫做“声若黄莺”,翩然一舞更是风情万种。
有得意的当然就有失意的,和蝶梦一起上船的还有一个名唤红霞的姑娘,长相更为出众,就是处处被压了一头,只得了个“被蔡百户宠幸”的结果。
蔡祥拧了一把怀中女子:“怎么着?就那么羡慕?你们的赏银可都是本百户给的。”
红霞娇笑一声:“那丫头带的珍珠多亮啊,一晃一晃的,奴家忍不住要看。”
蝶梦刚从齐方同那里拿了一对耳环的赏赐,两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在光线下流光溢彩。
“你今儿把本百户伺候高兴了,明天就送你一对更好的。”
红霞目光一转:“那两颗可是南珠,市面上根本看不到。”
“金珍珠知道不知道?”
“啊……这世上真有金色的珠子?”
蔡翔得意的笑了。
红霞眼珠子又转了两圈:“百户大人又哄人。若是在杭州城也就罢了,这地方,百户明日从哪里去拿什么金珠子。”
“这你就不懂了。只要伺候好了,明儿保管你看到。”
红霞娇声嚷了起来:“齐大人……齐大人,您给做个见证。”巴拉巴拉把事情一说,齐方同也惊讶了:“此地远离海,怎有上品珍珠?”
他是礼部官员,自然知道南洋金珠是贡品,到底留了点脑子,没当众嚷出来。
“这就是遂昌地方的妙处了。也是……五仙教的妙处。话都说这份上,行,都不用明天,今天就让大伙看到。”说着对一个缇骑吩咐了几句,哈哈笑着说:“等着,今天日落前,东西就能到船上。”
“美人儿,等蔡百户的珍珠到了,你先选。”
红霞一听脸色就变了,朝着蔡翔哼了一声。
蝶梦却叹了口气:“金珍珠么……奴家不敢收呢。”
这一下,蔡祥脸色沉了下来。
“不敢?什么叫不敢?本公子送你的东西,还有不敢收的?”
“奴家,想到了一个故事……”她目光朝着红霞扫过来:“红霞姐姐应该也听过吧,关于金珠的故事。”
红霞打了个寒颤,怒道:“好端端的,提这种吓人故事干什么!”
“这是什么故事?”
红霞娇嗔道:“鬼故事,说起来就吓死人,没得扫了大人们的兴致。”
齐方同眼睛一亮:“鬼故事?本公子喜欢听,说来听听?是不是牡丹花下死的艳鬼那种?”
蝶梦轻轻推了他一下:“才不是呢。红姐姐说得对,这种吓人的故事说来扫兴。来来,姐妹们,奏乐,起舞……”
齐方同一挥手:“本公子难道还会怕听故事?还是?你们害怕?”
蝶梦轻轻一颤:“奴家,真的怕。”
“蔡百户在这里,这里,这里,那么多护卫,一个个威风凌凌的,怕什么?”
蔡祥放声大笑:“妖魔鬼怪遇到我们锦衣卫的人,难说谁更怕谁。来来,本百户也喜欢听故事,你们谁说的精彩,有赏。”
“世人传说,大海中的珍珠都是鲛人的泪水。越是珍贵的珍珠,越是饱含了鲛人的情感。
“鲛人临死前的最后一滴泪水会化作最美的金珍珠,所以,就有那奸恶之徒,欺骗了鲛人的感情后将其残忍杀害来获取完美的金珠。殊不知,这样取得的珠子中会带着鲛人的诅咒。
“奴家的这个故事啊,要从洪武年间说起。洪武末年,一个广西商人到杭州城贩卖珍珠……”
钦差大船之上,红霞娇滴滴的开始讲流传在杭城青楼中的故事。
遂昌县城内,因为刘氏命案停业数日重开的客栈中一群士绅在聚会。
士绅中的领袖是卢煌,满堂宾客一分为二,四人年过四旬,三人不过弱冠。
若是有学政官在场,必能认出年长者都有举人功名,年少者都是遂昌县学里的佼佼者。
包厢之中没有美酒佳肴,更没有舞乐娇娘,只有笔墨纸砚。
一个年轻人奋笔疾书,众人环绕在侧,在他停笔沉思之时,不时提点两句。
半个时辰,青年搁笔,众人端坐,听他朗朗而读,落下最后一个字时满堂抚掌。
卢煌深深吸一口气:“好,写的好,将我等心意表达的淋漓尽致,可谓字字珠玑,血泪其中。但愿此次老朽上京能不负这篇好文章。”
众人一片叹息,卢煌带头,所有人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卢老年过半百还要奔波,我等实在是惭愧。”
“让晚生陪老师上京吧。”
“不行,你要参加今年的乡试,上京路途遥远,万一耽搁了?即便不耽搁,旅途艰苦,如何能专心备考。我今年刚刚四十,和诸位兄长比起来还年轻,我和卢兄搭伴!”
卢煌站起来朝着众人行了个礼:“诸位莫要争了,就老朽一人足矣。若是……还需各位继续坚持,教化乡里,笃行正道。”
“老师您……”
“无妨,正好我的女婿要接老朽去南京住一阵。”
“可是……我听说您的外孙招上了官司?就是死在此地的那个刘娘子的事?”
“多亏按察司路经历明察秋毫,小子已经被放了出来。”
“案子尚未有结果,他……能离开遂昌?”
“暂时不能,所以老朽也得拖几天才能出发。”
“不碍事,反正这事……也已经好些年了。梅雨季将到,卢老路上千万小心。”
“诸位,大事已了,我等也有好些年没有这般相聚了。”
众人一片唏嘘,有人说我和某某同在一个镇上,都不敢多相聚,镇子里的人都盯着,我们在一起说两句家常话都有人听壁角。
立刻有人道:“是啊,此次能相聚,多亏了迎仙大典。”
“今日便饮酒作歌,尽兴方归,下一次相聚,便是老朽从京城回来后了!”
“好!”
“卢老说的是!”
“诸位,恕我倚老卖老,多说一句。今日之谋,请诸位守口如瓶,哪怕在家中,哪怕至亲之人,也不可透露半句!”
众人互相看看,都正色道:“卢老放心!”
一场宴会直到宵禁才散,从县城外来的宿在了客栈中,其中两个年轻人住在了一间。
夜深人静,一人禁不住想起刚刚发生过的命案。
另一人宽慰道:“冯家娘子死在二楼,我们是在一楼。”
“嗯嗯……哎?出事的是哪间房?我记得是……”他刷的跳起来:“不就是我们头顶那间!”
另一人已经睡下,也是一个激灵,旋即道:“都过去好些天了,别一惊一乍的。”
“我……我真有点害怕。我听人说,这枉死的人不经超度去不了地府,会在被害的地方逗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另一人嗤笑:“圣人说了,敬鬼神而远之。再说了,就算刘娘子阴魂不散,你我又不是害她的人。冤有头债有主。”
“我听人说,这怨鬼是没有理智的……”
那人深吸一口气:“这遂昌满城都在说冯家那个娘子是仙姑下凡历劫,现在是归位,她的阴魂要么早去了仙境,要么在迎仙岛,反正不可能在这里。”
第一个人想了想,松了口气:“对,道观里的人会为她超度,没事了,没事了。”
过了一会儿,第一人又低声道:“睡了没?睡了没?”
“你又怎么了?我说你那么害怕,刚刚干嘛不跟着卢先生到他家住去?”
那人嘀咕道:“去他家,我更怕。我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另一个人正想说“没听到”,偏偏这个时候声音响了起来。
女子的曼妙歌声悠悠传来。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西湖水,杨柳堤,良人何处行……
声音一响,那书生反而松了口气,嘀咕道:“谁啊,大晚上的还让歌女在那里唱个没完,吵死了。”说完把被子蒙住头,睡去了。
倒是另外一个人倾听了一阵子,心说:“这声音是从顶上传下来的……谁胆子那么大,住刚死过人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