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陷阱
“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地方?”贺南奇思索了几秒,忽地笑了,“你是不是想去小木屋住?”
“嗯。”万臻回头看了看雪地上的两串脚印,点了点头。
“你要是真喜欢那儿,咱们时不时就去住住。”贺南奇并未否定万臻的异想天开,哪怕那里群山峻岭,就连用水也只能靠融化的积雪。
万臻失落的“啊”了一声,很孩子气的宣示着不满,踩雪的力度很是不服,脚下微微打滑,贺南奇立马扶上了她的胳膊,万臻撑着贺南奇更加肆无忌惮的玩雪,鞋面上沾满了细碎的白花花。
“民宿的事我想缓缓,等山庄产业链更完善,规模也做大了再办,等那会儿我准备把林场的房子都收来。”
万臻听完眯着眼睛瞅着贺南奇,“你初具奸商的雏形了,万一现在就把民宿生意做大了,以后就不好收到自己手上了是吧?”
“哪儿啊!我真是为了整个山庄着想,不然各家只顾着自己的生意,那真是连上班的心思都没了。等我把房子都收来了,全部翻新,也不让大家搬,继续住着不收他们的租金,想必大家是乐意卖的。然后家家户户腾出多余的屋子办民宿,统一定价规范管理,他们相当于民宿的服务人员,工资照发。”贺南奇一看“奸商”的帽子都要扣下来了,急忙解释。
“逗你呢,让大家继续住在家里,游客还能体会到地道的东北风情,一举两得的好计谋。”
两人走到了院前,万臻兴致不减的踢踏着雪花,被寒风吹出一声喷嚏,贺南奇将托住的手肘拍了拍,万臻长长的“噢”了一声,欢腾地朝着屋子跑去。
雪花纷飞,将旧日的痕迹覆盖。
万臻缩在被窝里,侧躺着望向窗外,她醒来时,地面又铺上了一层洁白。
响起汽车驶来的声音,万臻起身趴在窗户上,抹了抹雾气,那声响果然停在了院外。等她洗漱完出门,贺南奇正蹲在车轮前安装防滑链,透过黑色的车面他已然看到蹑手蹑脚走近的万臻,但在万臻冲着他后背一扑时,他依旧装出了被吓到的模样,朝前一摔,撑住了车轮,回头时看到万臻站在原地得意洋洋。
贺南奇扯防滑链的动作利索有力,带着的工地手套沾上了润滑剂,干活的他只穿了件连帽卫衣,帽子被推得歪歪斜斜,他抬眼看着万臻睡得红扑扑的脸蛋,嘴角不自觉地噙着笑,“才醒呀,这是准备直接吃午饭?”
万臻踏前一步两只手捏住帽子扯了扯,摆正后还像模像样的拍了拍帽檐,回答的理直气壮,“是。”
“想吃什么?”贺南奇将最后一个车轮的防滑链装好,起身的瞬间像拔地而起的树木,高挺的站在万臻面前。万臻将手机屏幕往他眼前凑了凑,魏巍的声音和兆源啃玉米的画面一起出现,“魏奶奶做好饭了,我们直接去蹭吃蹭喝。”
贺南奇将手套摘下,低着头看着魏巍录制的视频,这小子很上道的和引导着兆源,甚至用一碗鸡汤面换得了兆源一句“贤惠”的夸奖。贺南奇眉头不自觉的皱起,万臻顺着那突起的眉骨看向挺直的鼻梁,冻得微微泛红,她伸出手指碰了碰中间那突出的骨头,果然凉凉的如同屋檐下的冰棱。贺南奇的眉头霎时舒展,懵懂的看了眼万臻,万臻不好意思的咳了咳,他当真以为是被冷风给呛着了,“快上车吧,咱开车过去,这风刮得跟刀子似的。”
明明才几百米的路程,贺南奇却煞有其事的拉开了车门,他面色如常,仿佛在做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万臻做出了假装拎起晚礼服裙边的动作,微微倾头望着贺南奇笑了笑,在他十分配合的“请”中,万臻登上了这辆“南瓜车”。
“呵,是钱在兜里挠人吗?几步路啊,这得多烧油啊。”兆源正在院里替魏奶奶扫雪,听见声响后看傻子般的看着贺南奇。
贺南奇径直走进院,伸手掀开屋门口挡风的皮帘,万臻双手插着兜大摇大摆的进了屋。
“大哥,以前那格格都不带这么伺候的。”兆源一脸嫌弃的看着贺南奇,说完也放下笤帚往门口走,贺南奇走到屋里,依旧拉着皮帘,兆源呲着笑顺着缝隙往屋里钻,就在踏进门槛那一步厚重的皮帘重重的垂下,“啪”地一声朝他脸上砸去。
“姐,你尝尝这炖鱼,老鲜啦。”魏巍端着铁盆,摆在了万臻面前,她被这一整条炖鱼挡得几乎无法动筷去夹其他菜,贺南奇将这重头菜放到了桌子中间。
兆源看着魏巍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揶揄道,“这孩子可真机灵,多会献殷勤啊,嫂子你赶紧尝尝。”
“是啊,不止机灵,还贤惠呢。”万臻轻飘飘的说了句,兆源正在喝汤,却被呛出了一阵咳嗽,“贤惠”这个词儿,他也就顺嘴一说,但在魏巍将视频发出后才觉出不对劲。
魏巍倒是不介意,讨好的冲着贺南奇笑了笑,“哥,上午忙吗?我待会儿吃了饭就去厂里。”贺南奇以为他是不愿意同万臻去挖野山参,“还行,这外面确实挺冷的,你们别去山上了,在家里做做点心啥的成不?”最后这句话是问万臻的。
“啊,昨晚卖那么多货,我还以为厂里打包忙活不来过呢。”魏巍压根儿忘了要挖山参这一茬,被提醒着想起后愁眉苦脸的。
兆源觉得魏巍果然是个脑子不灵光的,他瞪了魏巍一眼,话却是冲着贺南奇说的,“对啊,为什么不忙啊?”
“你吃那么多山核桃怎么不见补脑子?临近过年,外地打工的都回了,厂里打包的活儿又好上手,自然不缺人。”
“噢,对了,魏巍,你爸是不是也回了吗?他愿意来厂里干吗?”兆源像是第一次听着这个说法,灵光乍现的询问着魏巍。
魏巍心虚的环视了饭桌上的一圈人,“是,我爸前几天就回了,在伊河做小工呢,就是工地都停了,他找不到活儿干。”
兆源听了后半句恨铁不成钢的抿了抿唇,交待了他不用多解释怎么还是冒出了这么多词儿,兆源嘿嘿一笑,“那不是正好吗?回林场呗,看能不能干惯,等成了熟练工留在厂里也不成问题啊。你说是吧,贺儿?”
“说话呀,轮到你了。”万臻这句话说完,魏巍脸色僵得大气都不敢出,贺南奇无奈地咬了咬牙,“不是,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演哪出呢?”
兆源看魏巍是指望不上了,只好自己替他出马,“他爸也上了年纪了,在外面打工确实太辛苦了,这孩子也是心疼他爸。”
“你多心疼心疼自己和你奶奶吧,他丢下那么大一笔债,你还多少了?”因为赌博赔得倾家荡产,而后抛家弃子的跑去南方躲债,这样的人,万臻觉得放在厂里就是颗定时炸弹。
魏巍整个人都蔫了,闷闷地回,“还差十三万,不过他答应,再也不赌了。”
“工厂打包的又不是多机密的活儿,村里谁都能干,魏巍他爸就算是个赌鬼,也捞不着什么油水。”兆源帮魏巍说话的模样倒真有几分护犊子。
“行,先来厂里干干吧。”贺南奇的答应让兆源和魏巍都松了口气。
万臻没再说话,她只是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水萝卜,嚼得嘎嘣脆,像骨头的崩裂声。
工厂流水线运送出炒熟的榛子,魏爸爸坐在工位上用小铲子拨开空壳,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对面的工人看了眼他的手指,他晃了晃只剩三根手指的右手,解释道,“在深圳工厂被机器割的。”
工友听完颇为感叹的点点头,“我也是广东回来的,这事不稀奇,每个月厂里都有。所以现在多好啊,就坐着安安稳稳的赚钱。”
“就是眼睛盯久了难受。”魏爸爸说完没等到预想中的一拍即合,工友只将他没发现的空壳扫了扫,“这和以前电子厂里的苦哪比得了啊,对吧?”
“是…”魏爸爸笑了笑,又偷奸耍滑眯着眼睛,假装看不清的模样,糊弄地拨着榛子壳。
魏奶奶刚做好午饭,大门便被一脚踹开,魏爸爸进屋便爬上了炕,嘴上还念叨着“好冷好冷”。他看了眼还躺在床上的魏巍,不耐烦地又踹了脚,“老子在外面忙死忙活,你在这里睡大觉?!”
魏巍头天晚上因为大促忙到凌晨都还在直播,正补着觉就被粗暴的喊醒,一时之间也烦躁起来,“翻几个榛子壳就把你累成这样了,真是金贵的命。”
魏爸爸一听这话猛地起身,魏巍裹着被子躲着这并不陌生的拳打脚踢,拳头像雨点般砸下,魏爸爸嘴里骂骂咧咧,直至魏奶奶颤颤巍巍的将饭菜端上桌子,他才罢休的坐下,拿起一个馒头便塞进了嘴里,那精力旺盛的模样丝毫不像辛勤工作过。
“你别跟我装,那厂房的钥匙麻溜儿给我弄到手,不然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魏巍疼得皱着一张脸,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缩在床角,“要不是你说你再也不赌了,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进厂的,你别动其他心思了,嫌赚的少不想干了就回深圳打工去吧。”
魏爸爸看着儿子心如磐石的模样,讨好的笑了笑,好像全然忘了刚才揍他的是谁,一把将魏巍扯至饭桌前,不顾那龇牙咧嘴的疼痛,拿着馒头塞进了魏巍手里,“我是不赌了,可债总得还啊,人家跟我说了,只要给库房里的榛子添点佐料,那我欠的钱就一笔勾销!”
“你欠的钱我来还!”魏巍咬着牙死死盯着父亲。
魏爸爸冷笑一声,“你怎么还?几十万你靠着打工还到猴年马月啊,你命贱喜欢给人当奴才,我还不乐意在那吃苦呢!”
“…几十万…”魏巍难以置信的重复着这个数字,他一把抓住父亲的衣领,“为什么是几十万?!不是只剩十三万了吗?!”
魏爸爸甩开瘦弱的儿子,“滚蛋!你懂不懂什么叫利滚利啊!”
魏巍看着若无其事继续吃饭的父亲,一颗心也像被放在了火炕上烘烤。
“这是厂门的钥匙,这是库房的钥匙。”魏巍将一串钥匙递给父亲,魏爸爸笑嘻嘻的接过,欣喜地揉了揉魏巍的头发,“好儿子,效率真够高的,中午交代的,晚上就能办妥,早知道进厂第一天就该把你揍一顿。”
魏巍刚想转身,却被一把拽住胳膊,“你当我傻啊,厂里有监控呢,怎么关?”
“我把办公室那边的电闸给拉了,监控也就断了。”
魏爸爸听完这句更是高兴,可笑容突然顿住,狐疑的看着儿子,“你要是敢骗老子,我弄死你。”
魏巍深吸一口气,“爸,你倒霉了我有什么好处,没人比我更想摆脱你那笔债,大家都知道我是烂赌鬼的儿子,我能逃哪儿去?”
魏爸爸哈哈大笑,觉得一番话说得十分有道理,可却不满“烂赌鬼”三个字,狠狠甩了魏巍一巴掌,心情舒爽的朝屋外走去。
月黑风高,魏爸爸轻手轻脚的打开厂门,铁门拉动的声音在雪夜中仿佛呜咽声,踏在积雪上的步子轻不可闻,而明日清晨,大雪便会将这些痕迹全部掩盖。
他拿出黄曲霉毒素的提取液,朝着开壳的榛子撒着,这些榛子将会通过流水线被运往锅炉之中翻炒,所到之处均会染上污渍,哪怕经过高温翻炒,覆盖在果仁表面的毒性也不会丧失,在经过工人筛选空壳后,它们便会被自动化地直接送至一个又一个的包装袋中,承载着击垮这家企业的诅咒,随机流入市场。
魏爸爸做完这一切回到家中,他几乎是安稳的进入了睡梦。魏巍站在窗户边,看着侧屋的灯光亮起又熄灭,他听到了那轻快的口哨声,仿佛吹响了一场谋杀的号角。
清晨,整个林场是被警车鸣笛声从梦中惊醒的,警车停在魏家院子门口,警察破门而入,将睡眼惺忪还来不及反抗的魏爸爸捉获。
围观的群众看热闹的聚在门口,兆源拨开人群,嘴里嚷嚷着,“这是又赌了,死性不改,好像被牵上什么案子了。”一番言论像火星子落入了枯草堆,迅速传开,大家纷纷数落起魏爸爸平日里的好吃懒做。
魏巍将奶奶挡在屋内,自己走出门跟着上了警车。
“监控?不可能!监控都被关——你骗老子?!”魏爸爸被警察抓住双臂,却死命挣出腿想踹魏巍,像木偶般又被扯回原处。
贺南奇站在一言不发的魏巍身旁,“是我派人盯着你的,不管魏巍的事。”魏巍听完猛地抬头看向贺南奇,魏爸爸听了这话倒笑得开怀,像看着多热闹的笑话似的,“哈哈哈傻了吧,你把人家当兄弟,人家把你当贼防!”
“我查到了你爸在外面有赌债,没来得及告诉你就出这档子事了。”贺南奇并不恼火,对着魏巍解释着,魏巍听完吸了口气,咬着唇看向警察,瞪大眼睛的模样像是给自己鼓气,“我爸有精神病,我准备把他送去医院的,他犯病了才会做这种糊涂事。”
“你才有病——”魏爸爸这句话还没说完,魏巍一下冲到他耳边,“想活命就认了。”
贺南奇一把掰过魏巍的肩膀,面朝着自己,“你说什么啊?”
魏巍从口袋里拿出一份证明文件,上面清晰地写明魏爸爸的身份信息和精神病史,贺南奇难以置信的松开了手,盯着这份套路熟悉的文件,恍然道,“你好的不学坏的学是吧?!”
魏巍终是带着父亲离开了警局,而最关键的因素居然是控诉失效,因为库房里堆积成山的榛子并未被污染,那被丢弃的药剂瓶中竟只是蒸馏水。万臻拿着检测报告,指着当众承认自己患有精神病的魏爸爸,无不担忧的说道,“看来是真的有病,得尽快送医院了。”
魏爸爸尚未从无毒的结果中缓冲过来,他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在听完万臻这句话后,几乎要冲上去将她撕碎,“有人算计我!是不是你!你个毒妇!”转而又朝着魏巍嘶吼,疯魔的样子为精神失常又添了几分佐证。
贺南奇搂着万臻的肩膀,他接过检测报告,右手从万臻肩头撤离,认真的翻阅着。万臻后退了两步,和魏爸爸那猩红而浑浊的眼睛对视,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意犹未尽的轻声感叹,“毒妇?真是个久违的称呼。”
魏爸爸被送至伊河市精神病院,本人认可加上家属签字授权,他被自己的儿子宣判了无期徒刑。
魏巍再一次来到警局,配合警察完成笔录后,魏爸爸留下的非法赌债,将彻底与他脱离关系。他走出门时见到停在门口等他的汽车,副驾驶的车窗被按下,万臻笑容温和,冲着他招了招手。
魏巍突然想到,就在父亲进厂的第一天,在只有自己和她的办公室中,万臻坐在位子上将一份文件甩到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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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巍疑惑的看了眼万臻,万臻依旧对着电脑剪辑着视频,像这份被抛出的文件与她无关。魏巍拿起文件,他难以置信的盯着写满父亲信息的纸张,他越翻越快,呼吸也跟着加速,继而失去力气般的扶住桌子。
万臻终于抬眼看着这个被不幸笼罩着的年轻人,两只手紧紧攥着桌边像溺水的人捉住浮木,“如果深陷泥沼,不管是挣扎还是放弃,都会越陷越深从而丧命的喔。”
这是她的经验,也是她的教训。
魏巍望向万臻,像在痛苦的阴影里打转了多年的人,终于看到了一束光柱向自己投射而来,犹如神明会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现。
她一只手撑着腮边,醉人的眼眸笑得弯成一泓明月,悠然问道,“所以需要人拉你一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