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这日七月上辛,闰七阴气重,按例要拜后土庙。
晌午到宫中陪着拜完,云箫韶没偷闲躲懒,先是支派新进来的四个小太监到詹事府磨牙,又亲点一箱子奇巧摆件,领上画晴回过李怀雍家去。
几乎是才出宫门没两步,云箫韶打轿帘子望外看,心里头打量,难不成宫外日头温柔?或是低厦敞屋挡不着风?凉沁沁、清爽爽,直把心头烦闷吹去。
自打生辰后头这多少日,挑拣人手、应付徐燕藉一类,通是没个自在,今日一出来顿觉神清气爽。
这般精神头好着,到家却住下,因她一时半刻没见着母亲。问筝流,说是有客人,正在上房与母亲说话。
这丫头,惯常昂头笑脸,今日却怎说的,低眉顺眼儿,竟然三分羞涩神采。望四周一问,丫鬟仆妇笑嘻嘻,说是今日上门的一个,妈妈姓陶,是顺天府官媒,来问二姐的亲。
啊,也是她的,交春虚岁也到议亲的年纪,云箫韶赶着问是哪家遣媒人来,说是上直卫庞指挥使家里公子。
好好好,云箫韶拉过云筝流的手连说三声好,不是襄国公家里公子就好。
云筝流不解她忧心,兀自粉唇嘟了,一个劲不依:“姐姐恁盼着我早嫁?姐姐在家里踅到十八呢。”
云箫韶忙不迭遮口:“好好好,你也待到十八,再没人儿催你的。”
姊妹两个在新扩的园子卷棚里坐下,家里丫鬟给顿茶奉点心,不外乎饮茶闲聊,落后杨氏也来,云箫韶隐隐提两句朝中时局千变万化,筝流的亲不急,杨氏说你父亲来信也这般说,竟是不谋而合,云箫韶直弯眼睛,母女三人和和乐乐,不在话下。
坐一会子,云箫韶回房,画晴与她更衣,从衣匣里换出一身碧霞古烟罗衣,颜色素的,云箫韶十分中意,画晴跟着也是笑:“娘到家自在许多。”
云箫韶比一个噤声,拉着转过假山石洞:“还有更自在去处,走去。”
有李怀雍字据,云箫韶依旧不能放心,自古阎王不怕、小鬼难缠,尤其暗地里好缀尾影的小鬼,不防不行,还是改行换装悄悄走家里后角门出去。
雇街口赁的青顶小轿,三拐两换,两人迳到鏊子街清堂口。云箫韶仰头瞧瞧边上清雨阁的招幌,只觉这门牌连半条街都晕茶香,说不出的清心静气,比之先前甫出宫时心里更自在。
又问画晴:“你说叫牙婆看伙计,有眉目了?”
画晴答说洒扫顿水丫头、看门婆子好说,走买卖知心腹的账房不好找,摇头儿:“总是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未知能挑着一心一意在咱家待得住的。”
也是这个理,在东宫墙内挑人手,尚且好一番费心思,慢说这遥隔老远的外头。
主仆两个絮絮说几句,带来细巧物什安置在西边库房,走出来云箫韶立在廊下横竖看看,院子里未免也忒空旷,遂领着动手,预备搭一座葡萄架子。
奈何知易行难,从前家里只记得丫鬟伙计搭葡萄架,至多不过半日功夫,怎到自己手上这老大难?一座基下地,眼瞧脸上要腻汗,只得悻悻罢手。
画晴说上隔壁清雨阁歇息:“他家里有好茶,六王爷又不在,不消下帖儿,咱且上去乘凉?”
又笑:“先头娘说更自在去处,我心里以为便是清雨阁呢。”
哎?这怎说的,咱真没这个心。
不过这一提,云箫韶忽然馋着一盅儿白露,心尖上勾着似的,口干舌燥嗓口冒烟,使画晴契一座茶室上去,闻着清芽香气才堪堪止住。
伙计引她主仆来这间茶室坐,布设的牡丹花卉,花浓茶清,别有意趣。不过白露第二道滤出来,仔细品品,似乎今日的这品鹤岭白露不比前一回的好?云箫韶呷一浅口,又不禁莞尔,那可不,那日是东家坐在茶案跟前,哪有不上好茶的道理。
今日的,也不差。想着,赏过茶娘子茶博士遣去,自动手。
她不挑剔乔张致,眼前一品白露有甚饮不得?相反兴致很高,挽上袖子忙活开。
却不消她多等,好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她的好茶在路上。
自打雨过天青衣裙的女郎进鏊子街口,画上下来的相似,自有招子明快、腿脚乘风的伙计望六王爷府上报信儿。
李怀商紧赶慢赶,两步夺上阶,把个木梯踏掇得吱嘎作响,到佳客茶室外脚步又生生顿住,无他,他走得急,望鸿等随侍还没跟上来,他不好单独唐突进去,只得在帘外等。
夏风熏畅,帘角儿似有若无扬着飞,只一眼,李怀商魂摄神销。
只见室内云箫韶端坐,她着清浅色衣裙,清淡淡、缥缈缈,手中一只青瓷茶针,腕上单一只青玉镯子,双手翻飞,李怀商认出,那是点茶十六式,他见母妃练过。
她把恬恬然眉目垂着,纤手素茶,浅水白的开衫鸭卵青的长裙,管是全天下的素雅端方汇聚一身,偏衬膝边几盆艳红牡丹。
点在她指间那水花,仿佛点在六王爷心坎上。
他心想,是否前人诗里所云诚不我欺: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他有心讨杯茶喝,心念驰往,脚下又住,只他这般窥听不像样子,怎好再腆面讨仙露?
室内云箫韶无知无觉,自插手等水沸。
空闲档口,说两句家中小妹亲事,提及一位襄国公家里大郎。又听她对一旁婢子道:“还是生做男子便宜,他六叔拣点人手望外做什么不得?也开得好茶社。哪像咱们,日里挑拣个把亲随还要费神,整日困在闺阁,寸步难行。”
画晴安慰,说十天半个月的,娘咱也能假借回家往外转来,比宫中正经大小主子已经自在得多,云箫韶默默颔首。
又起一茬:“难,要替咱们看顾买卖,一应的采办、支取,千头万绪,须得十二万分的忠心与细心,还要出入内廷无阻。”
这一番考量,任谁听来不叹气?云箫韶香腮微顿螓首轻垂,叹口气。
这声气儿,说轻也轻说重也重,轻在一口气吹出去,一片茶叶芽儿也拂不动,重在堪堪落在帘外李怀商心头,一五一十记个齐全。
他悄摸两步出去,分付后跟来望鸿一事。
比及他回转,正大给云箫韶安坐的茶室递名帖入内,他身后不止跟一个望鸿,还另有一名忠厚面目小厮。
他手上也没空闲,一式牛耳绳,栓吊的两饼茶膏,云箫韶与他见礼,他低低道:“上回欠你点名的庐山云雾。”
云箫韶教画晴接过,原来是替筝流要的霜柿蜜茶料儿,李怀商这时才回神一般:“见过二嫂,嫂嫂万安。”
云箫韶谢过他的茶,又替温嫔问一嘴:“六叔神思不属,是近日忙着?也要看着温娘娘多看顾自身安康。”
李怀商答一声是,两人一时无话,按规矩是不好多待,云箫韶正要告辞,李怀商却说:“小王尚有庶务,并不久坐,路过逢此间伙计说嫂嫂在此。”
改换云箫韶讶异:“叔叔找妾身有事?”不然没得找上来?
李怀商侧身望外,摇摇头:“无甚大事,只是我观近旁契与嫂嫂的院子,镇日只有洒扫小婢,只怕门庭不安。正巧我这手头有一名小僮,是个麻利贴肚的人,可堪答应,不如拨给嫂嫂看门。”
说罢招身后小厮,只说这是贵人,教磕头,云箫韶思忖着道:“可儿不的忠厚面貌,叔叔有心。”又问名字,李怀商说名叫别鹤,云箫韶打量两眼,说一句多谢,安在隔壁院中看顾家宅。又身契并不自收,只叫画晴与房地契一并搁在宅中。
李怀商果然没沾着坐席,看她收下人即刻告辞,画晴回来,茶室内又余她主仆二个。
画晴不是多话的人,只说六王爷过眼举荐,说得几句人算也周正,云箫韶把头儿摇一摇:“不单是过眼。此子白面无须,躬身垂首,看是宫里教出来的规矩。”
原来竟是内太监?画晴道:“这一向,确乎更方便?进出宫禁行走也有牌子。不过娘知道确切么?”
“确切,”云箫韶手上茶盏慢慢斟满,“他六叔身边的,我听过几回叫,是望鸿。他是望鸿,这个是别鹤,兄弟名,不是一处教养出身?”
是,李怀商的亲信。
亲信这般让人,云箫韶没推辞。又思量,一来如画晴所说,可进出内廷,上货买办都便宜,二来李怀商的人,总比李怀雍的人强。
哎,实是困头勾的瞌睡前脚到,后脚有人给捧碧玉枕,这个别鹤,实在解云箫韶燃眉之急。不过她也没忘形,只说先看着,往后是委重任还是坐冷席,再看。
再看。李怀商……先头契院子做事地道,云箫韶高看他的,今日又送人。
落后她两个品完茶出来,画晴去赁车马,悄声问云箫韶是否要再造访庆寿寺后巷,红花炭要不要再置办,云箫韶微微一笑:“不必。”
总不至于,李怀雍虽不可信,可总也落不得自甘当孟武伯,要食言而肥,总不至于迫她行房。
说得定,画晴自去置轿不题。
未防清雨阁中二楼一扇窗,窗前一张书案,案上一座枯木逢春挂架,案后一清俊后生,凝神望下聆听。
莫莫,君子听思聪事思敬,断没有一日到晚听人壁脚的缘故,可李怀商千不合万不合,舍不得离清雨阁半步,与她一座檐下,即便不见面他心里也自觉是好的,可惜老天爷少垂怜,教他无意间听见这句。
红花炭,无须再置办?
好处说,她与二哥想是恩弦再续破镜重圆,大约已和好如初。坏处说,一缕痴念横亘胸间恰如刀割,李怀商心想,她、她,她要给二哥生儿育女了。
原也,合该。
此去日央到日落,炎光灭、明月升,李怀商独自凭栏,说不清到底何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