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后来宫人们都说,今日东宫有奇闻,说文华门外太子还有六王爷,两个主子齐齐呆在原地,各自随侍遣到三尺外,说好一会子话,不知说些什么。
又有人问了,奇怪,没别人儿?没有太子妃么?咱们怎见的是太子妃也在。
就有看得确切的说,原本太子妃也在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只余太子爷和六王爷。
神色还都不是很过得去。
宫女太监议论两句,各自散开。
太子妃之所以后来不见,原来云箫韶看两人捏着她碎帕子,怎的都没物归原主的意思?罢了,一枚半枚手帕值什么,云箫韶不想陪李怀雍在外现眼,隐约也不想给李怀商看,遂推说这是正门外,属臣往来她不便多待,率先回梧桐苑。
因她不知,兄弟两个又说一晌的话。
第二日李怀雍寻来十二封镂金丝的苏绣帕子送她补用,她看也没看,随手扔到库里。
话休饶舌,转眼荷开又败,暑气的尾影彻彻底底踩不着,早晚凉气改换一日到晚的凉,仁和帝身上越发沉重,看是好不了。
万事顺着藤,逆不过风去,太子李怀雍的请辞表如约呈到御前。
仁和帝点头,他便不再是太子,赐一个隐字做封,隐王爷。
仿佛是生怕他长脸,不肯叫他独有封号,仁和帝还给六子李怀商封泰王,又给九子李怀玄封吉王,如此圣意之亲疏喜恶,满朝皆知。
既然不再尊居太子位,自然不能再住着东宫,隐王李怀雍携王妃外居,这旨意很快下来。也没说许隐王新建王府,只给在前朝靖江王府原址上拾掇拾掇罢了,宫人也不另拨,好么这哪是搬出去,简直是叫赶出去。
云箫韶接着旨,即刻领人收拾。李怀雍的一应物什有詹事府管着,哪个多长的几个闲心?她才不管,只管自己梧桐苑一亩三分地。
乔迁新居,搁旁人身上是喜事,搁在隐王夫妇身上,那就不是喜事。云箫韶也不想打眼,暗叫画晴请家里伙计帮忙,她自己的东西绝早先搬个囫囵,悄无声息,阚经奉李怀雍的命来搭手,自然空手去空手归,一根毛的忙也没帮上。
落后李怀雍亲自去看,梧桐苑已空,此间主人神态架势,好似烧高香忙的要搬走,一丝留恋也无。
至于,又几日李怀雍在库中寻着他送云箫韶的十二封金丝帕,他面上是何等峻厉,目中是何等深沉,晚间又是如何一夜无眠,谁理会他。
……
隐王迁出宫,可说呢,立着竿打落影子,不上两日夜仁和帝的风疾立时好个大半,能下床,一日里清醒白省,连奏折劄子也能阅,精神头足得很。
如此一来宫中免不得越崇信道教天师道,星宿星象之说镇着,哪个敢不低头,冯太后拿这由头领阖宫嫔妃抄《太上清静经》还愿,无人敢有怨言。
云箫韶也叫进去,她从太子妃贬成亲王妃,旁人眼里情是凤凰枝跌落乌泥滩,只等看她笑话,她倒好,安之若素,一星儿的羞臊也没有,进来该行礼、该抄经,行止无差,意图看笑话的人落个空。
面皮这项,云箫韶活过一遭再看不透?自要是自己不觉着,旁人议论再是沸反盈天也碍不着。
只是明里暗里的白眼奚落,不当回事罢了,有一件却当不得无事。
冯太后惯会作贱人,旁的嫔妃月内写十卷也罢,冯太后似笑非笑望云箫韶,说她嫁的是中宫嫡子,身份贵重,要她写满一百。
一百卷,云箫韶险些仰倒,《太上清静经》实打实的上下两篇三千字,要现在钦安殿写一百卷,云箫韶又不愿意告饶低头,能不能答应还两说,还要落脸面,这事谁干,只得应承下来,领着画晴几乎平明宫里开钥进宫,日昳才回,几乎吃住在钦安殿。
幸好有温嫔悄悄给送来温经梳络的杜仲黄金膏,熬制成帖给扦进细棉手巾,再煨进炉子热热的,取下敷用,云箫韶右手腕子才舒坦些。
待她一百卷的经抄完,单面绣袄已经上身。
画晴心疼她的,忿忿:“这太后,可可儿是逮着软柿子欺压,还不许旁人替,实在张致。”
云箫韶叹一口气:“咱们不是软柿子,是柿子树上只长咱们一枚果儿,不薅咱们薅谁。”
唉,早知如此,还不如放李怀雍在朝中露脸,好赖还能叫朝臣们瞧瞧他的能耐,这一向做的什么忙?笼屉里蒸的馒头、冬天下的雪,通是白忙。
回到王府歇几日,还是这个字,白的,白歇。
许是迁居安置在前,连日抄经在后,一来二去云箫韶竟然病了,成日躺在昏沉沉踅磨榻上,精神也消损,饮食也不振,别人贴秋膘,她倒好,竟然清减好些。
李怀雍上心,四处求医,又捏鼻子望太医院延医来看,每日里雷打不动净手给她顿药,要伺候她吃药,她哪个耐他的,每每推说苦剌剌害嗓子。
不是云箫韶不爱惜自身,哪的道理?天许她捡回一条命,哪有不珍重的道理,只是看见李怀雍那刀斧劈裁相似的鼻子和黑沉沉深潭的眼,她真是,慢说是苦口的药,就是好吃一嘴的吃食都要倒胃口,实在用不进。
秋风要沉香帐子遮,不然准是彻骨寒,一样道理,甚么病,不吃药哪有好的,云箫韶越病势起伏不见好。
信儿传到云府,她母亲杨氏心疼她,下帖说要带筝流来探她的病,她不愿意筝流和王府走动得勤,没得留下甚话头,将来有心人借着说一嘴,因回帖说怕过病气,不叫筝流过来。杨氏一看,也是这个理儿,回帖定下日子。
到日子上,李怀雍做他的腔调样子,专意遣人去接,又来对云箫韶说,他今日城外庄子有事,不在府中,说她只管与母亲好聚,不拘时辰规矩。
云箫韶不咸不淡答了,叫画春送他出去。
他出去,她精神起来,传来茶案瓯子,亲自起来筛茶,没使画春顿茶。
画晚打帘子引杨氏进来,瞧见她这精气神儿好着,不由抚一抚胸口道一声阿弥陀佛,又说:“我的儿,说你病了,又不要他二姐来近身,看唬我一跳。”
且说呢,大约是是不跟李怀雍一方屋檐底下,又看见母亲,病气扑似的驱散大半。
娘儿两个说几句闲话,杨氏看着画春笑:“这孩子眼见是个伶俐人,你倒有好眼光。”
正经算画春是还没给杨氏磕过头,听见夸连忙望跟前拜:“奴婢见过太太,给太太磕头,娘娘待奴婢如亲闺女一般,奴腆脸,太太往后就是奴嫡亲的姥姥娘。”
杨氏面上大喜,管云箫韶现讨撒金红,封五两银子,又赏头上一枚碧玉簪,欢喜得画春要不的,杨氏说:“你家娘娘家去,长是存埋怨,说家里没有巧手小玉顿瓜仁茶,可见是你养她的嘴叼。”
哪有不明白的,画春称当不得太太的夸,自下去顿茶不题。
她出去,云箫韶笑笑的:“母亲什么话,单门支人。”
“就你机灵鬼儿,”杨氏嗔她,“我非是要支她,只你屋里就她眼生,我有句话不是她听的。”
云箫韶把神色整了,叫画晴两个稍间帘外守,防丫鬟不知情大剌剌进来,问是什么话,杨氏道:“你父亲月前的信儿,提早启程,年底前保管回来。”
“已北上家来?”云箫韶一惊,“任上不满怎能提早归家?”
杨氏叹口气:“可是说呢,寻常必不能成行,你父亲怕不是得着圣上密旨。”
这一说,云箫韶体省母亲的一声叹息。
密旨南去,算日子,那会子仁和帝还没病,李怀雍还好端端当着太子,那时仁和帝有要紧话要传云箫韶的爹,如今时移势易,快风打吹着案上无人看的册子,翻过不知多少篇儿,这句要紧话圣意还想对父亲说么?
云箫韶安母亲的心:“是福不是祸,父亲只要专心办差,无贪私无纳赂,挂落总也吃不到咱家头上。”
唉,她自然知道仁和帝一生信重父亲,从不因李怀雍的废立另眼相看,奈何母亲不知道,这话也不能拿出来直说,怕不要当她发癔症。
看母亲忧心样子,云箫韶心里揣的徐家那一档子事儿,少不得暂咽下,没得雪上加霜给母亲添忧心。不过既父亲就要回京,那也不急,筝流的亲事总归也要等到父亲回来拿主意,到时再慢慢告诉二老知道便了。
谁知听见她事不关己语气,杨氏更叹气:“如今王爷这境遇,你看也养好身子给添添喜事不是?怎平白又病了?”
又说:“兴许圣上看孙子面,你夫妻二个也能早回东宫。我儿,你也瞧见他表姑娘上蹿下跳样子,你肚里根蒂要早落下来,你还怕什么?”
我怕,就怕我生养他的孩儿,一辈子要与他绑在一处,永无重见天光之日。
可母亲目光殷殷,一味担忧的不是旁的,是云箫韶的处境,怎好驳她?面上云箫韶只说:“怎急来,我且养着吧。”
她的叹息去乘秋风,吹到冬是寒凉,未知何时才能吹到春暖花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