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倘若只有和母亲的计较,云箫韶对李怀雍至多态度转缓,不再是冷冰冰罢了,不会没得还要设宴延款。
中天月上霍搅的乌云,月下桂树横生的枝节,这当中又生一件儿。
入冬先头第一个节,是寒衣节,按例授衣祭祀开炉,云箫韶进宫陪着完礼,晌午回府,和秦玉玞约着往城外宝檀寺祭扫烧献。
宝檀寺建有好几家祠堂,忠勇伯秦氏向来的承祭就是揽在宝檀寺。另佛家广渡,不问贵贱,宝檀寺后山有一片荒山,专门给无名无姓的亡人收殓,稍稍布施一二家畜钱粮,师傅都给念普渡经,家资微薄不能远行归乡祭祖的,也给设坛摆祭,供人凭吊。
秦玉玞来给祖宗上香,云箫韶则迳到无名的后山祭坛,要上两炷香。
小僧见她主仆衣饰打扮,好生领到清净的隔坛,云箫韶叫画晴施他谢过。
第一炷香,画晴扶云箫韶跪了,她心中默念:好成儿,异世别时,永无相见,近来你也少入梦,想必已蒙造化托生去了,你好好儿的,生做闲散富户子弟,娘愿你此生父母慈爱无病无灾,一生无忧。
点上烧了,青烟默默,人也默默,祭坛前寂然无声。
少一刻云箫韶又点一炷香。
拜念庆寿寺弟子文氏,我不知你名,你却因我丧命,今日我来奠你。
原来当日在崇文殿,那文姑子畏惧李怀雍手段咬舌自尽,血溅三尺当即身死,落后云箫韶暗中差人收殓尸身,在她庆寿寺后巷宅子等候多日不见亲眷,只有自做主将她葬在此地。
云箫韶心里默念:你是佛家子弟,吃斋念佛给人看疾,临了却惨死不得善终,可见世道杀人。愿你往生托在好人家,富足平安,再不受世道催磨,善有善报,寿终正寝。
如此两炷香上完,云箫韶起身,慢慢领画晴出去。
出去到前山寻她玉玞姐姐去。
秦玉玞家里没有新丧,她家祭祀就不必哭丧脸儿,相反在坟前掉泪那才是不肖子孙,棚里摆的宴、请的唱,路过无论相识陌路都可来讨一杯一盏,权当积德行善。
见云箫韶来迟,秦玉玞问:“你去寺里了?见着人没有?”
?甚么人,云箫韶不解,秦玉玞也惊讶:“你不是去寺里谢那姑子去?早先你说宝檀寺有个看千金科的姑子,手段高妙,要到病除,医好你夜不安枕白不思饮的毛病,我当你今日要亲自答谢。”
阿,这也是的,云箫韶倒忘记这茬,陪说一句:“我倒浑忘了,多谢姐姐提个醒儿。”
今日出来叫别鹤跟着,正合当,他也是王府在册的奴才,云箫韶遣他即刻回府置来两匹布、四匝写经的檀纸、十二副描金扇和百张历日,另再称五两银子,她自先领着画晴上宝檀寺寻人。
这一去,香烛燃在无主的佛殿,孙行者拜见野狐佛,是白去的。
左问右问,问过一重殿、二重塔,三重的经阁、四重的斋,八面僧房看完,有哪个云游的看疾姑子影儿?
不仅人影半个没有,大小师傅问过一遍,都说虽然宝檀寺也收比丘尼,但近来并不曾见着会看千金科的医婆姑子,又问过相貌,云箫韶说高庭额头、宽山鼻梁莲瓣嘴,小沙弥直摇头:没有没有。
这倒奇了,云箫韶无功而返回来对秦玉玞说,秦玉玞也纳闷:“不是好好的荜澄茄散开来?你还说管是见效,怎会没个声名踪迹?”
是呀,话是这样说,甘甜口儿的药汁子和白纸黑字的方儿,都是明明白白的,怎会没这个人?
忽然云箫韶想起举荐这姑子的是李怀雍。
这宗疑影儿埋下,云箫韶再没陪着饮宴的心,人来人往也不显得她摇席破座,和秦玉玞说过又辞她母亲,云箫韶独领画晴下山来。
山脚儿上,云箫韶停一停,上山一条道,就在这里候别鹤回来,画晴道要不留信儿罢了,家去再计较,云箫韶摇头。
疑心生出容易消去难,今日她必要验证。
此地有一片开阔地,轿夫赁担者有之,贩纸钱祀品者有之,还有摆字摊的书画先生,看是有不识字的孝子贤孙想给祖宗捎话,他给人代笔。
云箫韶教画晴:“荜澄茄散的方子,你去借他的笔墨,默一张来。”
比及别鹤回转,画晴方子早默成,云箫韶也看一眼,照依记性添改几处,揣在袖子里。
别鹤问:“主子怎在此?不是与寺中恩人叙话?”
恩人,还恩人呢,未知是哪一世欠埋的仇人,云箫韶面上不显,只问:“你从前看顾泰王爷的药材买卖,我有句话问你。”
别鹤笑道:“娘娘请问,奴才知无不答。”
云箫韶问王爷名下这一向开有医馆没有。
见她既不使府内的御侍医,也不延旁的医婆姑子,也不家去请云家相熟的太医看,别鹤知局,建言道:“既然如此,主子娘娘只管先回鏊子街清堂口歇息,奴才领实肚儿的太医上门岂不便宜?医馆总是人多眼杂不是。”
也是个理儿,云箫韶坐轿先回鏊子街。
有一句她的理所当然她没问问自己,不信李怀雍,又暂不想惊动母亲,哪个就信到李怀商头上?
她不知,她压根儿没生出这个疑问,好似由来的道理,李怀商就合该可信。
不过她赖好还算有些城算在心,别鹤请来太医,她说话含带三分,并没有贸贸然脉象漏出去。
只教画晴对那太医说:“我们娘子素有头昏脑沉、脾胃不和的毛病,今得一张荜澄茄散方子,瞧来似乎不寻常,想上覆您给斟酌斟酌。”
说罢递上去。
那太医看了,一语道出个中玄机:“旁的药材加减无碍,只是甘草多厚添了。”
帘内云箫韶心下一动,缓声问:“向先生请教,可有病症专须甘草对症么?”
那太医称不敢:“学生才浅,并不曾听闻有甚症结专须一味甘草医治,”细看那方子,终于道,“这方子改得蹊跷,说是荜澄茄散,实际更似一味解毒丹。”
这一下把画晴和别鹤都惊住,解毒?别鹤忙问:“确切?”
太医道:“差不离,只是若问十分确切,还须看过贵人医案才知。”
云箫韶心中有个猜想,她病的时机,恰是太后懿旨使她奔波抄经,可她抄也不是一日两日,月余的日子都没累病,怎的一下子就病得起不来?
太后为难,她随即有恙,这话,听着熟不熟。
跟年头上灯宴太后发难,落后李怀雍上下张致延医,让宫中都误以为云箫韶吃太后的惊吓落胎,给太后好挣一番恶名声,听来是不是,异曲同工。
甚宝檀寺姑子,又是李怀雍举荐。
心一横,云箫韶腕子蒙着手帕伸出去。
帕子是李怀商归还的囫囵个儿,云箫韶紧盯上头绣的凤凰羽,静待医者定论。
顷刻间就诊完,太医道:“这位贵人脉上有亏,有服用半夏降逆散的痕迹,这才有的头沉晕昏、五脏失和之症,甘草加量的荜澄茄散恰解半夏毒性,确切无疑。”
画晴大惊失色:“半夏降逆散!这毒物俺娘子何时服来?”
太医道:“也无甚难事,少量多次添在日常饮食当中难察其味,譬如茶水,茶叶色多棕褐,与其色状颇为相似,难以察觉。”
茶水,那段日子云箫韶屋里顿茶的是谁,是画春,画春又是谁的人。
好。
好好好,一面嘴上抹蜜糊弄母亲,一面下毒叫云箫韶病着,好给冯氏泼脏水,真乃物尽其用,真是,好手段。原要谢宝檀寺姑子的封儿,照样谢给这太医,只是又讨一味旁的药品,此去云箫韶归家,一个字也没对旁人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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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雍听说云箫韶单门设宴请他,喜不自胜,又听说寻的徐茜蓉作由头,唇边笑意只有更深。
他的眼睛里心里看着想着,箫娘缘何纠结一个徐茜蓉?自然是吃味抹酸。
又为何吃味?还不是心里存着他。
为何忽然转性儿?是她惯往外逛,即便是三天两头去鏊子街外宅他也不过问,讨着她的舒心?抑或是,关窍还是在她娘家母亲身上,自己一席话收敛人心,她母亲劝过她的,因此她才露好脸。
无论哪一项罢,总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迳到王府东南角漻沫亭,只见金乌西沉,软夜生香,亭中烧拢炭盆云炉,暖意融融,案上瑶液珍肴玉箸宝盏,案前云箫韶青湛湛广袖长裙,销金比甲潋滟的缀边儿,直把李怀雍魂儿晃去。
这般飞絮游丝相似飘着,李怀雍道:“你说,是要给徐茜蓉赔罪?”
他脚步停在亭外阶下两步,只慢慢看,仿佛誓要将此情此景镌刻心底,云箫韶也不催他,立在亭中盈盈而笑:“是呢。”
“却一意要提她的?”云箫韶口中又嗔道,“前儿殿下就说我脸上不如从前丰润,当是什么?蓉儿脸上莹润,殿下喜欢去看她罢了。”
李怀雍再耐不得,两步过去握她的手:“不喜欢不喜欢,凤儿,我的凤儿。”
云箫韶笑拉他入座,夫妻两个用膳。
席间她并不如何殷勤,间或奉酒布菜神色也只是寻常,仿佛夫妻间最寻常不过一顿晚食。
饭毕,两人立在阶前观园中晚景,画晴和阚经儿退至尽远,李怀雍冲云箫韶伸出一臂,终于把人合抱在怀。
“凤儿。”他喟叹,叹佳人在怀叹夙愿得偿。
李怀雍中心热如醉,云箫韶脸儿埋在他肩头,神色冷如雪。袖口微动,一撮药粉倒洒进他杯中。
说今夜漻沫亭外究竟怎样晚景?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