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厅中桌席一气延到外头阶下,原本忙着闹的酒杯搁下,原本嬉笑的盘盏停住,众人都悄着声没言语。
云箫韶又问一回:“敢问座下,方才是谁发话?”
无人应答,抱成团还敢憋一句,真单枪匹马站出来和主人家对上,做什么死?不说她爹是御前的行走,她过门去的夫君是如假包换的王爷,就单论她此时面上的严正,按说没甚疾言厉色,可无端就是一股子威慑透出来,座中没历过事的小娘哪个敢违逆犯她?一个一个噤若寒蝉。
云箫韶自顾自斟酒,开口一副平淡语气:“当你有何高见,说来俺每都听听,讨你一句指教。没想只是个现树上没头的蝉虫,只是叫。”
!她这话、她这话也忒不客气!纵然是几个客人失礼,可她妹子是今日寿星公,她也算半个主人家,哪能说这话!别人小娘已经住口,她震慑住也就罢了,竟然直直说到别人面儿上,真是得理不饶人。
这节骨眼上,旁人不敢说,有一人忍不得的。
先头说,有几个小娘对云箫韶多有非议,这几家没少受人撺掇,是谁?
自然有人着意在里头搅合,也不想想,原本门楣够得上泰王府的有几人,云箫韶能嫁泰王府,至多也就艳羡一二罢了,干她们甚事?都是自小闺中的教养,哪个就要胡乱张嘴弄舌,还不是受人挑唆。
这挑唆之人,如今见几个培的帮手吃云箫韶说杀,齐齐哑火儿,恨得要不的,坐不住,扬声道:“谁说得什么?谁听着了?怕不是大娘子听岔来,何苦这样正言遽色。”
云箫韶唇角抿了,意味深长:“徐茜蓉。”
不是徐茜蓉是谁?上下挑搧唆使,不间断散云箫韶流言的正是她。
她在背后说这一句,不说忍不得,没个动作她真是不甘心。
眼看云箫韶这个贱人,哪世凿井开山还是三贞九烈,这辈子福气勾的,二嫁女竟然还嫁得好人家!她自己呢,每每念及此,徐茜蓉心中剧痛,表哥……
如此一来,左右冯氏已经死绝,从前她的勾当无人知晓,恐惧散去,满心里重又填满不忿。要违逆圣旨,她不敢,可背后教唆几句好听话儿算甚?她且要给云箫韶添这个堵。
徐茜蓉这一手阴司,云箫韶又不傻,不消多探问也能觑见大概影子。
她慢条斯理饮一杯儿,问徐茜蓉:“你家里热孝戴罢能出来了?”
热孝?谁的热孝,是徐茜蓉唯一的手足兄弟徐燕藉的孝,听见这话徐茜蓉粉面变色,眼睛立时见红,礼仪也顾不得,道:“我家里还能戴一戴孝,哪比得上云家清闲,通是没个哥儿,戴孝这项上省去多少气力。”
好,要的就是你变色,只云箫韶还没回话,边上云筝流嘴快:“我没个兄弟怎了?胜有个吃喝嫖赌成性的兄弟?干净干一些见不得人勾当,还癫到宫里去,当我们谁没见过?”
“筝流。”云箫韶拉她,这孩子,气性大嘴又毒,今日这事因云箫韶而起,本就是夺她生辰的光,再让她出这个头,云箫韶这个姐姐是白当的。
“你!”徐茜蓉待发作,云筝流让她的?又抢白道:“我什么?我那句是唬乱说的?都是圣上谕旨金口玉言,你骂我便了,你也敢非议圣上旨意?”
“罢了,且让一句,”云箫韶声量抬起,拦下云筝流,又叫画晴,“吩咐外头伶班优儿,弹唱接上趟,别停。”
又对众人说:“倒是见笑,见是日头晒催的,心里都带烟点火,今日是我家筝流好日子,都尽让着些,原是我的不是,没带的好头,先罚一杯,姐妹随意儿便是。”
说罢利索三大盏连饮,众人见她这样说,赖好把那头徐茜蓉也劝下,纷纷陪起杯儿。
云箫韶此举,非是避让伏低,而是偶然间观得一件内情,徐茜蓉身上的,或许可借着作筏子,能办大事。
此时众小娘还她的酒,她趁机眼睛着意觑着,看见徐茜蓉果然没沾酒杯,心里更确信几分。
不过还是要再试上一试,席上如今添酒回灯,也没个外男,索性外头唱的叫进厅内,围着听响儿热闹,云箫韶趁人不察叫来画晴:“你去,徐茜蓉身边儿那个如意,你去说句话。”
画晴知局,速即委下身细听:“娘只对我说。”
云箫韶教她:“你去与画晚闲话,今日不是有一道百果馅杏仁蒸酥?你两个装作闲话,就说里头不是惯常搁的南杏仁,是咱京郊庄子产的北杏,这话务必叫那个如意儿听见。”
又说备一只染血绣垫,一会子趁乱塞徐茜蓉座儿上,再去叫相熟的医婆候在一旁厅里。
画晴记下退出去,不一时回转,悄悄冲云箫韶点头儿,云箫韶知道了,面上只作无事。
须臾,灶上杏仁酥蒸制齐整端上,云箫韶又把眼儿看着徐茜蓉。
好,仍旧一勺子没动。
如此云箫韶心里就知晓透彻,厅中正巧两个姐儿望坐下弹阮琴,走去对陈桂瓶儿说:“你来,帮我的忙。”
桂瓶儿哪有不从,紧跟着过去,听云箫韶如此这般说一通,当即拿帕子捂嘴:“这话?可是难听!”
“要的就是难听,”云箫韶嘱咐,从徐茜蓉嘴里说出来,只有更难听,“只使你家姐妹混在人堆儿里,扯完嗓子说完就矮身儿藏了。”
桂瓶儿应下,云箫韶悄悄走回主座。
一切预备妥当,只等发动。
这徐茜蓉没个记性,安生没一刻又开始上蹿下跳,拉动一旁几个小娘嘀嘀咕咕,好,就怕你们安生,云箫韶挑一个空档,冲厅中闲闲道:“外头园圃是什么鸟,看是学舌的鹦鹉哥儿。上回我听岔来,这一回听得真切了。”
单名点姓叫人:“徐大姐,要不你几个再大声着些儿?大家也都听听。”
徐茜蓉直瞪眼睛:“你又有什么话说?”
“我说,”厅中从新安静,众人目光打两人身上一来一回,听云箫韶不依不饶,“是我非要说?不是你几个忒无礼,非要在我妹子的生辰宴上聒噪?”
徐茜蓉边上一个紫衣小娘不服:“俺每又没议论什么,有个不恭敬的?云大娘子何故做张做致。”
云箫韶捏着趟、扔着饵:“没议论什么?怕不是——”
语调拖老长,座中众人脖子抻得活像狐獴,赶着要听她到底有什么话说,听她道:“怕不是在议论我的婚事罢?”
阿?这句眼见道着真病,东厅西堂悄无言,人人屏息提气儿,她、她真敢提阿!肯定是在议论这个,可她真敢放明面上说?她竟也不顾脸面?
徐茜蓉秀脸微红,不知怎的,旁人入夏都要清减,偏她倒好似丰润许多,从前就不是个容长脸儿,如今脸上更圆,直发红,她站起身道:“云氏,好给脸不要,你倒先头开茬。”
场面一时乱腾,她那伙小娘七嘴八舌嚷嚷开,都是说云箫韶朝三暮四心性,云云。
其实细听,她几个话都还算客气,毕竟是上门作客,各家父兄在朝中又抬头不见低头见,都还留着面儿。
可云箫韶并不盼她们的面儿,她一力给场面掀开,可不是让她们留面儿来的。
这时早先安排下的桂瓶儿姊妹,派上用场,只见小小一个纤细影子,钻到徐茜蓉近旁一席,扯着嗓子道:“谁稀罕!二嫁的再蘸货儿!隐王爷有何处对不住你,你要作贱他!”
说完这人影儿腰身一猫,走到几个唱的一堆儿,不见了,徐茜蓉只当身旁哪个交游喊出来,虽说难听些,但听在她耳中恁地痛快!可不得?骂得好极妙极,再蘸货儿!
云箫韶一掌拍在案上,喝道:“画晴,徐大姐有酒了,你带两个丫头扶她下去歇息。”
“是。”
画晴接着眼风,奔到徐茜蓉跟前,徐茜蓉原本伸手要挡她来抓,没成想,她胳膊一沉手一探,猛可从徐茜蓉身子底下捞出一件物什,是徐茜蓉座儿上的绣垫。
满座可见,画晴指着垫面惊呼:“啊呀!哪来的血?”
血?血!这一下可都惊住,云箫韶假作忧急,三两步赶来,拉着徐茜蓉道:“我的姐姐,你身上不爽也不说,我也尽让你些儿,没得见这老多血!”
众人都忙起来,徐茜蓉面上又是惊惶又是迷茫,一时竟然没说出一句半句,直到云箫韶往外传医婆,她猛地后退:“不必了!”
“那怎么行?”云箫韶作得满目愧悔,“你本来做客,受气罢了身上还不好,我不延医请人看你?也像样!你与我合气罢了,身子总是自己的。”
边上小娘也劝:“正是说的,没得那一大摊子,总也看看。”
众人劝也有、忙也有,医婆早接着请候在偏厅,此时冲出来,二话不说把上徐茜蓉手腕,徐茜蓉花容惊惨,嘶声喊放开,要挣脱,可周遭忙乱,推的搡的,她一时竟然挣不开。
那医婆子是杨氏旧识,云家老人,极是利落,一早得着信儿的,速即扮开,松开徐茜蓉腕子,比徐茜蓉还惊慌的模样,连连后退。
边上徐茜蓉交好的小娘心急:“徐丫头是甚么病?是吃着气一时不禁了?”一壁望云箫韶脸上愤愤不已地瞧。
好么这档口还在攀扯云箫韶,指望传一个她害徐茜蓉当席气病的名声。
医婆连连摇头,一句话让她的如意算盘摔个粉碎,算珠子噼里啪啦滚一地。
“这位娘子是遇喜了!”医婆子声音满座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