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长昀才启智不久,如白纸一般,这倒是意料之外的。
既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要认清这世间的善恶,便更该悉心教导与培养。
从前在大邺时,岁穗仅有一个来往不多,关系平淡的皇姐,不曾有皇弟皇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担此重任。
好在阿韶口中的长昀还是个善良单纯的少年,若他乖乖呆在神界,应当也不会碰上什么歪风邪气。
案桌已被堆得满满当当,岁穗抵了抵眉心,将此事按下,随后倾身,挑了本阿韶新拿来的古籍,垂下眸,细细看着。
过去,因着她毫无神力,阿韶带回来的多是一些讲述如何修行、如何飞升的书册,这一次倒是混了几本仙神史籍。
她看得专注,纤长的手指落在书纸上那一个个黑字旁,只见上面写着——
鸿蒙初开,天地混沌。
神祖太初消散,遗神光与生灵界于世。
后,神光显化,天神降世。
羲、昱、月,火、风、水,六天神共护生灵界。
诸神以羲为尊。
神历前五万年,劫至。
昱、月二神为护生灵界陨落。
神历元年,生灵界诞生。
其间万物遂分为人、仙、妖、魔四类。
岁穗抚了抚卷曲的书沿,须臾,指尖又点落在“天神降世”那处,心中却愈发疑惑起来。
她皱着眉头,低喃了句:“神界,曾有六位天神吗?”
阿韶正百无聊赖地蹲坐在案桌边,搁在膝上的右手托着下巴,闻言,转了转乌黑的眼珠,回道:“照理说,是有六位。”
“照理?”
阿韶点了点头:“昱神与月神皆是最初降世的古神,然而十万年前,尚在孕育的生灵界突遭劫难,两位古神为了保护生灵界,双双陨落了。”
“如今的神界便只剩下火神炎阳,风神风俞,水神天音三位天神。”
岁穗凝视着古籍上居于首位的那个名字,慢慢接了句:“那这位羲神——”
怪就怪在这里,她记得话本上并没有提到这位羲神,只说五天神将共护世间。
“羲神啊,”阿韶近乎叹息地说了一声,她抬头望向远处那极高的神山,“羲神虽为神尊,却至今没有降世。”
说完,她突然想起什么,将手压在嘴边,悄声添了句:“传说,在那神山之巅,羲神曾降福于山下苦苦祈求的生灵。”
“但谁也不知,祂何时才会真正降世,”阿韶耸了耸肩,不无遗憾地说道,“所以神界自有记载以来,便一直只有五位天神。”
岁穗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便见浩瀚辽远的苍穹之下,竦峭的巨峰犹如一把破地而出的尖刀,通身苍黑似铁,挺立的峰顶云雾缭绕,起伏转落间荡开一圈又一圈古朴庄严的神光,带着一种划破时间寰宇的厚重之感。
天神居所,自然是让人打心眼里敬畏的,但不知为何,迎面而来的肃杀之气竟隐隐盖过了圣洁之气,刺得人惶恐不安。
岁穗无法再看下去,她错开眼,想着,大约是这位尊神还未降世的缘故,话本才只写了五位天神。
古籍往后,便都是生灵界诞生至今的种种记载。
五万年间,四界内外纷争不断,三位天神虽超然物外,但必要之时,还是会出手干预,以确保生灵界的繁荣与延续。
三位神君各司其职,火神炎阳坐镇仙界,风神风俞护持妖界,水神天音则游荡人界。
至于魔族,除了火神对他们深恶痛绝以外,其余两位神君的态度都不甚分明。
然而,下界众生总喜欢揣摩神君的喜好,这也造成了如今仙族与魔族水火不容的局面。
岁穗走马观花似地翻完了这本古籍,随后又回到最初那页,关于生灵界诞生前的记载,便只有开头这寥寥数语。
昱、月二神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她沉默着,想到了一些不算好的回忆。
她知道,神界每过一日,人间便大约是一年的光景。
所以,过往琐碎纡郁的事,掺着复杂情愫的人,以及夹在流言蜚语中的退婚丑闻,便该统统淹没在近五百年的历史洪流中。
不论从前如何,自飞升那日起,她与他们就已经互不相干了。
岁穗将视线从那两个名字上挪开,接着神色如常地问起:“神历前五万年,劫至。这劫,是什么?”
不知为何,这不得详实的劫数竟让她心中隐隐不安,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然而,阿韶却对她摇了摇头,眼中同样浮着一层疑惑:“没人知道十万年前生灵界的劫数究竟是什么,据说三位神君都对此讳莫如深。”
“仙界广为流传的猜测是,这劫与魔族脱不了干系。”
魔族?
岁穗指尖点着自己的眉梢,茶墨色的眼眸凝了凝。她在人间十数载,只是听过妖与魔,未曾见过。难不成,让她内心不安的,是传闻中凶狠暴戾的魔族?
可那劫数...不是在十万年前吗?
“生灵界诞生前,就已经有魔族了?”岁穗问了句。
阿韶撇撇嘴,告诉她,这都是众仙闲来无事时胡乱猜的,只因火神对魔族没来由的厌恶,以及自生灵界诞生以来便有的赤地、离渊和绝谷这三处困魔之境。
其余三界可都没有这样大的能耐,若想辟出一块境界,非天神不可办到。
也因此,各界总说,一定是魔族做了什么罪恶滔天的祸事,才惹得神怒,降下神罚。
看来,不管是哪类物种,诋毁起他人来,都会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些真伪难辨的东西,然后添油加醋地说,这便是佐证。
既是流言,便不能称为真相。
离下一次沉睡不知还有多久,岁穗闭了闭眼,压下心头一重又一重的疑惑,随后将翻完的古籍放置一边,正打算换一本来看时,便见悬阁外突然出现了两个身形挺拔的少年。
“见过神君。”
站在前头的少年嗓音清亮,带着笑意。
岁穗愣了愣,很快便想起来那个看上去温润如玉的仙君叫少泽,和她一样是从人界飞升上来的,也是半年前那批神侍中的一个。
站在后头的,是长昀。
他穿着玄色长衫,身姿如松,轮廓和眉眼都极其出色,一头乌墨般浓稠的长发被同色发带束出一个高高的马尾,被风一吹,便荡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满身皆是豁然蓬生的少年气。
岁穗放下手中的书册,朝他们略一颔首,问道:“何事?”
“神君容禀。”
少泽一张微笑着的脸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他看了眼岁穗,随后低下头,试探般地说道:“煜尧仙君......在门外,求见神君。”
这名字让岁穗不由蹙了蹙眉,不论是先前人间的经历,还是他与素辉的关系,都让她本能地排斥与煜尧见面,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回了两个字:“不见。”
不料少泽还是立在悬阁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阿韶见状,顿时长眉一竖,“噌”的一下跳了起来,语气是咄咄的不善:“没听见神君的话?去去去,赶走赶走!”
这差事似乎颇为难办,少泽苦了个脸,幽怨地看了眼阿韶,接着抱拳对岁穗行了个揖礼,硬着头皮开口:“煜尧仙君说,今日,他若不见到神君,便不走。”
“——神君还是见他一面吧!”
这煜尧仙君是北斗帝君的座上宾、准女婿,听闻这次回来,便要跟着火神殿下了。
这般身份尊贵,又实力强悍的仙君,他们这些小仙,哪开罪得起?
“怎么,他是被绑在门上?还赶不走了?”阿韶没多想,捋起袖子便要朝外冲,“我去!”
赶不走是一回事,若是不想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阿韶,”岁穗唤了她一声,琉璃般的一双眼平淡地扫过少泽,慢慢说了句:“勿要动手。”
阿韶“哎”了一声,拂开帷幔,急匆匆地向下奔去。
火红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少泽仍低眉躬身立在阁外,脸色却“唰”一下变得雪白。
他来神殿半年,只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位新神君是个毫无神力的凡人,且一年也露不了几次面,煜尧仙君的频频拉拢、前程许诺,更让他生出了怠慢之心。
于是那称得上放肆的话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本以为小神君毫无神力,定是战战兢兢、好拿捏的性子,可方才那一眼中蕴着的属于上位者的气势,竟将他骇出了一身冷汗,连直起背都不敢。
仿佛,他的小心思已被她看尽了一般。
“少泽,”岁穗曲指在桌沿轻敲了敲,一双眸子淡漠而冷清,语气透着不辨喜怒的威严,“你心中既已有了决断,便不必留在我这里了。”
她凡事都看得开,却也不喜欢一些吃里爬外的人,从他方才那三言两语中,已听得不能再明白,这人宁愿得罪自己,也不愿得罪煜尧。
说完,岁穗随意抽了本书卷,垂下眼,也没去管他是如何离开的。
修仙古籍晦涩难懂,片刻后,她凝了凝眉,再抬眼时,便见阁外已只剩长昀一人。
他两臂环胸倚在长栏上,像一株春风里的青松,身段高而挺拔,一腿伸直,一腿微曲着抵在阶边,玄色的长衫在他腰间束成一条锋利劲实的线,再往上,便是宽而瘦的肩。
坐在案桌前,能看见他低低垂下的眼睫,像一簇簇乌黑的羽丝。
他没走,立得安静而乖顺,不知是不是有话要说。
岁穗按下书卷,才想起自己似乎欠了他什么,正要开口,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嘭”的一声巨响,艳艳红光如烈火一般扬起,半空中映出一道凤凰的虚影,是阿韶。
长昀极快地偏过头,向阙楼下望去,接着,一双眼眯了眯,似是瞧见了什么,周身蓦地漾出一抹凌厉的气息,眉梢处是压都压不住的冷漠。
他那只筋骨匀称的手掌已撑在长栏上,足尖一点,作势便要翻下去。
“长昀。”
想到话本里的只言片语,岁穗霍地站起身,唇角微动,不假思索地叫住了他。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