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冷嫣双眉紧蹙,挟持着面前之人的匕首未敢放下,却也不敢轻易开口回应殿外的人。
见她踌躇,黑衣男子唇角微动,索性向前靠了半寸,喉间锋利的刀刃蹭上他白皙的脖颈,当即划出了一道血痕。
下一瞬,那伤痕渗出颗颗殷红的血珠,吓得冷嫣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半步,“咚”得一下撞上了身后的妆奁。
听见殿内有了动静,顾玄龄隔着门问道:“阿嫣,你没事吧?”
“没......没事。”冷嫣声音微颤。
“那我进来了。”
她想要开口拒绝,却已是来不及了,只得由着面前的黑衣男子,将她一把拉至床帷后头,躲了起来。
“吱呀”一声,紧闭的殿门被顾玄龄向内推开。
他跨步走了进来,抬手撩起半垂的绛色纱幔,正见一女子穿着流霞嫁衣,顶着绯色的喜盖,削如葱白的双手交叠在膝上,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
“听说,你方才去了浮生殿。”顾玄龄朝她徐徐而来。
“都与你父王说了什么。”他声音冰凉,如同来自冥府的幽灵,带着阴森的鬼气,让躲在床帏后头的冷嫣不寒而栗,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榻上的女子并未开口,交叠的双手却慢慢放开,又渐渐收紧。
顾玄龄径自坐到了她的身侧,伸手想要去揭她头上的喜盖,冷嫣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女子亦是被他的举动一惊,下意识地抬手握上他的手腕,想要阻止他进一步的动作,不料,却被他反手所擒,直接揭去了喜盖。
冷嫣双目圆睁,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女子不仅与她穿得如出一辙,连样貌长得也是极尽相似,眼角眉梢可谓是一模一样。
这难道就是江湖盛行易容之术,竟不知会这般逼真,就连她自己也难辨出破绽。
“阿嫣,你今日......真的很美。”顾玄龄抬手抚上了她耳鬓的发丝。
他背身坐着,冷嫣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却见侧颜朝着自己的女子,朱唇紧合,神色木然。
“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获了密报,但这都不重要了。”顾玄龄骤然收回了手,抚上腰际:“本想留你到婚仪的,如今看来,也是留不的了。”
从冷嫣的角度,恰好瞧见他摸上了腰间那柄精铁所造的弯腰短刀,他起了杀心。
冷嫣惊得险些轻呼出声,却被身后之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顷刻,顾玄龄短刀出鞘,毫不迟疑地捅向了面前的女子,那女子痛苦地皱眉,双手紧紧捂上了自己的小腹。
冷嫣被捂着嘴发不出声,眼角却止不住得流泪,她认得那柄短刀,正是顾玄龄初来大晋时,她赠他防身的,如今却被用来杀“她”。
见榻上的女子没了生气,顾玄龄捡起落在一旁的绯色喜盖,用它擦掉短刀上的血迹,重新将短刀收回了腰间,他对着倒在榻上的人,淡声道了句“莫要怪我”。
未等冷嫣反应过来,殿外响起宫女的哭喊尖叫,内侍的哭告求救声,以及“刺啦刺啦”刀剑捅破皮肉的声音。一时间外头乱作了一团,有人跌入廊下,有人摔在门上,一股股鲜血飞溅在窗棂上,隔着薄薄的窗纸,冷嫣清晰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
熊熊的火光冲天而上,将青白的天际染出了一片血红。
忽从外头冲进一带刀侍卫,穿着大晋羽林卫的衣裳,他跪地抱拳,向顾玄龄禀道:“太子殿下,外头已经肃清,晋王已被擒在浮生殿中,等候您的发落。”
“知道了。”
顾玄龄闻言起身,正准备朝殿门外走去,却又忽回身,看了眼死在榻上的女子,嫁衣如火,脸却变得苍白无力,他收回目光,对跪在地上的人道:“将此处烧了。”
“是。”侍卫利落接令。
下一瞬,长乐殿内亦是火光渐起。
冷嫣原以为,她能先发制人,殊死一搏,即便败局难以挽回,定也不会输得再如先前那般,却不想,正是她的举动,加速了一切的发生。
她挣扎着,想要冲出长乐殿,去见她的父王,可身后之人却钳住了她的胳膊,令她动弹不得。
倏忽间,她的肩颈处被人用力一击,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昏昏沉沉失了意识。
*
康靖十二年,岁暮,大雪封城。
吴国的国都,建康城外百里,寸草不着,饿殍满地。
这是大晋亡国的第五个年头,涌入建康城的大晋流民,连日积聚在汉昌街岸的茶肆酒舍檐下,三五一簇地缩居乞食。姜鸢一袭灰白的曲裾深衣,混迹在流民深处,一连多日,未有所获。
街岸一侧的碧华轩,是城中出了名的秦楼楚馆,楼高三层富丽堂皇,且因其行事风流,轩中女郎美貌,常引得城中显贵、文人骚客,流连光顾。
只是元日前的两夜,此处却出了桩命案,死了个五营校尉。
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职务,却因其牵涉军务,又是开国郡公魏祈的远亲,是以廷尉府未敢怠慢,一早便遣人来了汉昌街。
看着渐渐积聚的人潮,森然有序的侍卫,姜鸢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苏鹧路过时,勾手挑起车帘,恰见地上那人瞪目圆睁,张着血盆大口,身下殷红的血流了一片,吓得他手一哆嗦儿,赶紧放了帘子。
待马车驶入吉祥茶肆旁的小巷停下,他赶忙下了车,目不斜视的径直上了茶肆二楼。
二楼雅阁,入户放了张朱雀缠云的曲屏,隔着朦胧屏风,影影绰绰可见一人跪坐于案前饮茶,身姿挺拔,芝兰玉树。
阁中因着贵客畏寒,四方皆设了三足旋纹的烘炉,高高筑起青铜炉壁,里头是烧得通红的银石炭,将整座阁间烘出一片酣适的暖意。
中央的茶案上,供着几盘精致的时兴糕点,并着从南方运来的玉实,一眼望去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顾允之,你可回来了。”苏鹧绕过屏风,见了茶案前坐着的人,喜难自禁。
他随手解了身上的狐裘,将它丢在一旁的局脚塌上,自顾自在茶案前坐下,斟了盏清茶:“南蛮如何,这下可安生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你那王兄怕是疯魔得更厉害了。”
苏鹧说的,正是五年前,一举灭了大晋,返回吴国继承王位的太子顾玄龄。
“你今日,也是冲着那命案来的吧。”
他一口饮尽盏中的茶水,抹了把嘴,继续方才的话:“你不在建康的这几月,城中可出了不少大事,昨夜碧华轩后巷这五营校尉,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我方才见了,那人的死状倒是极惨,四肢皆被利器所穿不说,还......”他讲得滔滔不绝,坐在对面的人却似若妄闻。
顾北辰只端着冬青莲纹的茶盏,直身跪坐在案前,低头阖眼,轻嗅着盏中飘散开来的茶香。一身凝紫的鹤绫袍自然垂落,铺散在绒蒲垫上,外头加披的那件雪色团窠大氅,是今冬刚从北境加急送来的。
他不言语,苏鹧倒也不觉得无趣。
本想着继续,却被街上渐起的热闹惹了注意,他起身走到窗边,兀自推开窗:“楼下什么动静,这般热闹。”
茶肆楼下,一身着广袖大衫的男子,一脚狠蹬在跪地乞食的男孩身上,他嘴里满是咒骂:“大晋贱口,也配在此捡食,猪狗不如的东西,真是污了我的眼睛。”
年方七八的孩子,骨瘦形削,湿漉漉得像只刚从水里捞起的病猫,他颤着手从近旁的泥水坑中,捞起那根已然啃食殆尽的鸡骨,张口往自己嘴里塞。
见被人无视,大衫男子暴戾四起,抬腿便想再补上一脚。
孩子的母亲在一旁泣不成声,顾不得旁人阻拦,半散着头发跪扑到地上,将他死死护在怀中。
原本四散乞食的流民,此刻已挤在一块儿,蹲着将头埋入膝间,拼命地往后瑟缩,不敢去瞧眼前发生的一切。可他们身后并无退路,仅有一堵破败陈旧的黄泥矮墙。
姜鸢被挤在最里头,身前是人,身后是墙。一根银色的素簪勉强挽起她的长发,发色微褐,透着与整座都城迥然不同的气息。
她巴掌大的脸上无甚表情,只在仰起头的瞬间,露出一道莹白清秀的颈线,眸光淡淡略过眼前的一切,转向对街茶肆二楼的雅阁。
那扇紧闭的窗棂。
见窗被人自内向外推开,姜鸢深褐的瞳仁倏然一亮,可旋即又暗了下去。
苏鹧探出头,恰见那男子居高临下地冲人发难,不由得皱。他返身坐到案前,满是忿忿:“真是恶人当道,顾允之,这世道乱成这样,你王兄不管,你也不顾了吗?”
顾北辰浅尝了口茶盏中的茶。
是今岁白露新贡的茶叶,香气醇冽,回味悠长,素日为他所喜。
顾北辰缓缓抬眸,浓密的剑眉舒展开来,鸦青的长睫落下一片淡淡阴影:“你要我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我不过是应廷尉府之邀,来走个过场。”
他起身走到了窗边的暖炉前,将手放在炉面上取暖。
走个过场?
苏鹧顿然起身,急躁地追了过去:“你可是堂堂北辰王,即便自身功夫不济,路见不平,不会拔刀,总还是应该出手相助吧。”
“你急什么。”顾北辰不经意地瞥了眼楼下,那抹清丽的灰白闯入眼里,他将微热的手心翻转过来,缓声道:“鱼儿还没咬钩,我怎可着急起杆。”
苏鹧听得一头雾水,不禁轻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