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正当冷嫣怀疑,一切只是幻听。
屋内又低低传来一声咳嗽。
较之方才,声音更细、更弱,像是轻轻一捻就能被人捻碎。
这一次,她听清了,就是人咳嗽的声响,且就在这流光殿内。
宫殿中既是有人,又怎会大门紧闭落了铁锁,锁上积得灰,像是许久未开的样子。
冷嫣强撑着起身,迈腿上了台阶,身上的羽纱轻扫过地面,扬起一阵薄尘。
她伸手去推虚掩的殿门,门缝间就发出了一阵低长的吱呀声响,一直深入殿中。
跨过门槛,进了正殿,里头的景象与院内所见一般无二,一样的破旧,一样的脏污,一样的了无生气。
只是这内殿,倒并没她想象的那般昏暗,许是四面透风的门窗,泄进了不少亮光。
“咳......咳。”
那声音再次响起,冷嫣警惕地环视了一遭,却未见一人,殿内四下空空。
她旋即对着内殿深处,清了清嗓子。
一则是为自己壮胆,二则也希望那人能识趣地回应。
只是屋内寂寂,除了她轻咳所带来的回响,再无其他。
倏然,她的眸光似是捕捉到了墙角一闪而过的动静,腔内脏腑不由得收紧,冷嫣猛地转身,四下环顾,却未有所得。
她狐疑地望向内殿深处,那昏暗的西南方位,猫着腰,凝眉走了过去。
可还未行几步,就觉脚下一阵说不出的黏腻,鞋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让人有些迈不开腿。可因着靠近墙角,光线不似外头那般明亮,并瞧不真切。
冷嫣低下头,见脚下大片大片的暗褐液体,自脚边一路延伸,直至墙角的那架雕花高几边上。
那张高几应是经了年月的,外头的包浆都已脱落,露出底下黑黄的木色,四条腿也并不稳固,歪斜着扭曲地浸在那片暗褐的液体中。
她弯下腰去瞧,一股子浓郁的铁腥味袭面而来,冷嫣本能地捂住口鼻,喉间却仍泛起一阵恶心。
嗅觉上的强大冲击,告诉她:这......是血。
冷嫣四肢一僵,本就迈不动的双腿,此刻更是牢牢被钉在了地上,令她挪不开步。
正当时,她一抬头,竟见与高几齐腿的桌帔后头,有块破布微不可察地轻晃了一下。
“是谁。”她警惕地勒令:“出来。”
被桌帔半掩的破布,稍顿了下,紧接着又缓慢地向外挪了几寸,露出一只残破褴褛的袖口。
陈年的布料,已辨不出原本该有的成色和材质,冷嫣只知这衣袖很破,破得露了半截手臂在外头。
与她那柔润细白的小臂不同,眼前的手臂修长精瘦得可怕,上头还隐隐带着粗粝的伤痕,看着应是有些时日。
小臂之下的手掌,骨节分明,纤长的手指微蜷着,指尖按在那片浓褐的液体上正微微发力,衬得他愈发苍白。
明明只是无意之举,却引得人不由注目。
冷嫣未敢松懈,正声喝道:“你若再不出来,我便喊人进来了。”
虽然她很清楚,此刻屋外空无一人,而她与他一样,都是被困在这座宫苑里的人,但这丝毫不妨碍她吓唬眼前之人。
那人稍有迟疑,片刻后,他才一手撑地,攀扶着高几边缘,从后头缓慢站了起来。
一头蓬乱的乌发,遮住了他大半的脸。
冷嫣压低了头去瞧,才认出这是位与她年岁相仿的小郎君,只是模样十分狼狈,一张脸惨白惨白,嘴角还隐隐带着干涸的血迹。
他抬头望向冷嫣时,漆黑的瞳仁中竟无半点生气。他朝冷嫣张了张嘴,却未能出声,只从喉间艰涩地挤出一两声“啊、啊”的低语。
干裂的唇,在他张嘴的瞬间,渗出点点殷红的血珠。
他扶着高几,想朝她走近,刚一迈腿,却双膝一软,脱力倒在了血泊之中。
冷嫣双手捏着袖口,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那小郎君手肘撑着地面,想要试着站起,可连试了几次,都重重倒在了地上,但他仍未放弃,匍匐着爬向冷嫣。
眼见着那人爬至了脚边,冷嫣屏着气,不敢喘息。
他伸手扯上她的裙摆,鹅黄的羽纱登时染了一抹艳红,仰头望向冷嫣时,漆黑的眸中仅有一丝绝望的死寂。
冷嫣微一拧眉,未再迟疑,蹲身握上了他的小臂。那人亦如获沉海浮木般,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她伸手搭上他的手肘,努着劲儿想搀他起身,却不想这人看着瘦削,身量却比她高出许多,费了半天劲儿,才将他扶起。
方起身,那小郎君便昏昏沉沉得靠上了她的肩头。
四下搜寻倚靠之处时候,她惊觉那高几后头,竟还靠着个女郎。
那女郎衣着褴褛,发丝凌乱,一头浓密的乌发,此刻已纠缠成一块。她垂首阖眼,靠坐在高几后头,脸上全无血色,可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却是一副怎么也掩不住的美貌。
瞧着她与那小郎君眉眼相似,看着年岁,应是对母子。
冷嫣如是想着,目光却落在了她凝白纤细的手腕上。
她的手腕如同折翅的白蝶,凄然坠在肮脏冰冷的地面上,手心向上微微散开,往下一寸,正是内腕处,一道割痕殷红刺目。
即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可见她衣袖裙摆上,那片片血染的痕迹,而她安静得像只摔破的陶偶,已无声息。
原来,这就是地上那摊血迹的来由。
冷嫣吃力地扶住靠在自己肩头的人,她还能感受到他鼻端微弱的气息,若有似无地喷洒在她肩头,隔着薄薄的羽纱,有些发痒,稍有不适。
不知这人在此处呆了多久,又是如何活下来的,这虚弱凄惨的模样,似是被人凌|虐,也不知能否撑到白芍她们赶来相救。
“公主......”门外适时响起一阵呼喊。
是绯云和白芍。
冷嫣心头一喜,可未等她开口回应,一道尖利的声音就抢先将她打断。
那声音,一听便知是个宫中的老内侍,明明泛着沙哑,却又被人刻意捏得又尖又细,掩饰年迈的疲惫。
他一下便将绯白二人压了下去,毫不客气地开口说教:“你们虽是大晋来的贵客,但此处不同,乃是王宫禁地,这擅闯之事若是传扬出去,王上怪罪起来,公主自然不会如何,尔等却是担待不起的。”
“是是,还望公公见谅,我们初来乍到,失了规矩,还请公公行个方便,多多通融。”绯云堆着笑,连赔不是。
她也不想将此事闹大,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觉得这事宣扬出去,终究于公主的清誉无益,若有不慎,或许还会影响她此番议亲。
谁都好别人尊敬,尤其是日日在宫中,提着气儿伺候人的内侍,辛苦不说,还不落人待见,是以绯云这话,说得他颇觉受用,老内侍淡眉一挑正是洋洋得意。
绯云心细,白芍却不是个能沉住气儿的,她攒手拧眉催促:“你倒是快开呀,我家公主还在里头呢。”
老内侍没好气地斜睨了她一眼,本想说些什么,但念着她终是冷嫣近旁的侍女,终是忍下了。
“允子,拿来吧。”他手心朝上一摊,身后的那名小内侍便低头躬腰,恭敬地递上了铁钥。
门上的铁链被人用力拉动,发出一阵“哐当哐当”的刺耳声响。
眼见院门打开,白芍也懒得再同他们啰嗦,一把推开了挡在前头的人,抬腿就冲了进去。
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消一眼便知,冷嫣不在院内,白芍焦急地转头搜寻。
透过斑驳泛黄的窗纸,冷嫣隐约见着殿外有人闯入,忙开口指明方向:“我在这。”
脆生的嗓音,白芍一听就知是冷嫣,正是从身后这座黑森森的殿内传出的。
知其无恙,白芍心中的巨石落了地,全然顾不上殿内是什么刀山火海,一头猛扎了进去。
绯云一路上极尽克制,维持着应有的礼节,此刻倒也顾不及许多,抬脚便跟了进去。
“哎哟,我的祖宗哟。”
老内侍睁眼瞧着,左边之人进了殿,右边之人也进了殿,哪个也没拦住,急得他捶胸顿足,一阵嚎,连带头上的帽子也歪了三分。
“师傅,咱这是进,还是不进啊。”他身后的小内侍,小心地贴上来,俯首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师徒二人原被分来看这冷宫,已觉晦气,心生不满却又不敢多言,便借机克扣冷宫的吃食,以饱私囊。
又想着此处常年无人问津,日常寻着机会,就是懒躲偷闲,可不料今日,竟被这公主撞上。
本想吓唬一番,让她们不敢声张,再趁着无人发现,悄默声儿地将公主带出来,这事儿了了,自也没人查这疏漏。
二人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却未曾想,冷嫣进了流光殿,这下彻底落了空。
若这公主再沾了里头的晦气,慎刑司的狠板子怕是怎么也免不掉了,若再遇上王上心绪不佳,岂非是死期将至。
老内侍气急败坏地将手中拂尘一扬,抽在了小内侍身上:“你问我呀,我问谁。”
知道事情闹大,他也不端方才那架子了,只忙不迭地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