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在环径位置还真让他们找到了考古剖面,说是考古剖面,其实也就比普通的田坎要平整一些,不留心的话还真注意不到。
徐灵宾像模像样地剖面前蹲下,熟稔地刮下点土用手搓着,那样子,要是戴副黑框眼镜再换身严肃衣服,完全就是老学究下地考察。“看看有没有熟土,有熟土这片就动过。”按说接下来就该是老学究发表一番掷地有声的发言了,但她搓了半天土只憋出了一句话,“这都什么啊这是。”
好吧,她也就刚高考完一学生,毫无半点实地经验,又谈何从剖面上分辨出熟土生土的细微差异。她只得一边搓土一边皱眉,“熟土更杂一些,生土更匀一些,杂,匀,没什么区别啊。”
书上光是说熟土是扰动土,生土是自然土,然后一个更杂一点,一个更匀一点,完全没提一点什么叫杂什么叫匀啊!这摸上去不都差不多嘛,她埋头苦思。
“要不,你揍我一下。”
手里的土全扬了出去。他说什么?谁揍谁?徐灵宾难以置信地反问,“啥?”
“要是生气,就揍我一下。”陈弃一字一字重复,似乎真以为她没听清。
“我有病啊?”徐灵宾嘴角扯了扯,“好端端地我干嘛要揍人?还有,我没生气啊,刚才的事情,你有你的道理,翻篇了啊。”不就是他不小心打了她手一下吗,哪至于她就要揍回去?
陈弃没再说什么,两条腿悬空坐在田坎边上,默默看她反复折腾着土。
就在她以为事情都过去了,正埋头分辨怪圈位置到底动不没动过土的时候,陈弃却又开口了,“我只是想到了我认识的一个人。”这句话似乎在解释自己打她手又跑掉的异常举动。
“什么人?”徐灵宾抬头问。
明明是他挑起的话题,这会儿又闭口不言了。
“这个人是?”徐灵宾又问了一遍。
“你有没有听过神煞,”陈弃一开口,又好像在说另外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了,“说的是一个人命理中带神则吉,带煞则凶。其中又有男怕‘孤辰’,女忌‘寡宿’的说法。我认识的这个人,就是日坐寡宿,时坐孤辰,同时带了这两种神煞,是孤辰寡宿。”
“带了之后呢?”徐灵宾问。
“之后,之后就和算命说的一样,刑克六亲,为天所弃,是个无福无亲之人。”陈弃偏过头。
“没啦?”这话没头没尾的,重要的部分全都略过了。
“没了。”陈弃淡淡地说。
“这样啊,”徐灵宾语气也很淡,手上又捏了一把土,“算命我是不懂,不过我知道一句话,话要说出去,事才办得成。你说算命的要是没这么说,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孤辰寡宿,不知道他会克着周围的人,那他们对他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他也不会老把事情归咎于自己是个无福无亲之人。这因与果,究竟谁在前,谁在后?”
陈弃一愣。
“要我说,封建迷信要不得啊。”徐灵宾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年轻人,年纪轻轻的阳光一点,不要别人说句话,心里堵着过不去。你看看我,出门赶趟集,街上突然窜出个人,莫名其妙拉着我说要死于非命。我信了吗?没有,现在有事吗?没有……”她刚要传授起自己在摩女大典上被算命的经验。
“谁说的?”陈弃身子突然往前探。
“什么?”徐灵宾一时没反应过来。
“死于非命,谁说的。”陈弃又问。
“就是那个石瞎子,但不是瞎子。”
陈弃脸色一变,怔在原地好久。
徐灵宾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见他沉默着起身,走到不远处,弯腰在地上捡起了什么。等他走回来朝她摊开手掌,徐灵宾才看清掌心里是三片树叶。
“什么意思?”徐灵宾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帮你算一卦。”陈弃说。“看看你到底是吉是凶。”
“算卦?”徐灵宾很是意外。“你给我算?你还会这些?”
“久病成医,会一些。”陈弃淡淡地说。作为一个孤辰寡宿,他当然翻阅不知多少次的命书,一遍又一遍想去推翻。
徐灵宾左手一把土右手一把土,还在掂量区别,“忙着呢啊,算了吧。”
陈弃自田坎上跳下,从她面前的剖面捏了一把土,在考古队干过活的他只一摸便有了分辨,“熟土。”他修长的手指扫过面前的剖面,一直到另一端才停下,“这些都是。”
徐灵宾看着他扫过的距离,大概是三米左右。“这个动工的位置、距离,不就是怪圈?这么看是地下工程,壕沟?排水用的,怎么还修在墓周围?”
人为活动造成的扰动土宽度为三米,怪圈的宽度也是三米,连位置都对的上,这不可能是巧合,只能说明怪圈就是地下工程——环状壕沟。但壕沟不都是排水用的,为什么以将军墓为圆心修建?
陈弃已经走了回来,“墓穴的选址都讲究风水适宜,但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上好绝佳的风水位,就算有,又怎么会轮到自己?所有对于差一点的位置,往往开山引水,改形换势,自己改出风水位。”
“那就是书上说过的围墓沟?风水风水,要风要水,此地缺水,这壕沟环水,正好补上了缺陷。怪不得将军墓在正中,一切都说得通了。”徐灵宾点点头。
她在书上看到过围墓沟,这是在墓周围修建一条沟渠,能在雨后用于排水,也能让墓周围四处环水,起到改风水的作用,确实是一举两得。
陈弃朝她招手,示意事情都忙完了,可以来算命了。
“不对啊,”徐灵宾又想到了什么,“这沟深埋地下,又怎么能在天上看到呢?”
怪圈实地看不到是因为壕沟在地下,但问题又变成了为什么天上拍照能看到。这三米宽的壕沟埋在地下,就算有一小截被雨水冲了出来,也不可能整个圆环都被拍到啊。
陈弃这会人都上田坎了,听到她还要纠缠下去,嘴角顿时垂了下来。
“好好好,你算你算。”徐灵宾见状连忙笑着摆手。
徐灵宾也上到田坎,两人相对而坐。
起风了,麦芒自近到远泛起涟漪,层层相叠直到与天相接的尽头。厚重的积雨云犹如巨大的白色城堡,缓慢地移动在金色的海和湛蓝的天中间。海天之际,他们只是两抹渺小的人形,靠着几枚叶子就要上问天意。
陈弃双手合拢,将树叶如骰子一样在掌间摇动,但他没摇两下就停下了,因为他看到对面的徐灵宾歪着头,支着下巴,满脸堆笑,怎么看怎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严肃点。”陈弃提醒。
徐灵宾不笑了,立马换了一副神情——还是双手支着下巴,只是眉头紧皱,眼神凛然,严肃得似乎要开始审判全世界。
陈弃一时无语,“不是面上,是心里,你心里想要从天那里知道答案。”
“我没想知道啊,”徐灵宾一脸无辜,“不是你非要算的吗。”
……
陈弃无言以对。
他没有再说什么,闭上双眼,极其慎重地摇动着双手,仿佛手里的不再是地上捡来的叶子,而是真的能定人生死的神谕。
双手分开,三枚树叶落到了地上。
“什么卦啊这是。”徐灵宾一颗脑袋往中间凑,她对八卦也稍微懂一点点,好像是要看这个叶子的正反,然后卦象就出来了之类的。她一双眼睛盯着地上的三片树叶,严肃地思考着这到底代表着哪一卦呢。
陈弃把她脑袋推开,她在干嘛?这才出一爻,她凑过来想看什么。
陈弃起的是金钱卦,用三枚代表正反的物品进行卜卦,每摇一次是一爻,连续六次才是一卦。(“—”叫阳爻,把“--”叫阴爻,每个卦象由六根代表阴阳的爻组成)
他捡起地上的树叶,重复之前摇骰子的动作。徐灵宾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卦还没算完。
六次摇完,卦象已出。
徐灵宾看他脸上的神情,摸不准这卦是好是坏,“怎么样啊,老哥。”
“乾卦,”陈弃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九五爻。”
“这卦,不好吗?”徐灵宾不懂。
“好,好到了极处。”陈弃将三枚叶子一把抓在手里,“所有卦中最尊不可言就是这卦,九五之尊这词就是从这卦来的。”
“那不就结了。”徐灵宾虽还一知半解,但听懂了是好卦,在一边轻轻击掌。“好事啊。”
“只是有一个问题。”陈弃一松手,被碾得粉碎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下,“我这个人不得气运庇护,算命从来不准,得到的结果都要反过来。”
“反过来,反过来就是……”徐灵宾念叨,忽然发现反过来那不就是最差的一卦了,连忙改口,“就是再算一次呗,一直摇,一直算,算到好为止,不对,是算到不好为止。”反过来看的话确实得摇到不好为止。
“你以为菜市场买菜,还带讨价还价。”陈弃站起身。
徐灵宾耸耸肩,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坐在地上刚也要起身,上半身被猛地一提,整个人直接被提着站来。她一惊,重心不稳,马上被陈弃扶住,半扯半拖地往前走了。
“走,”陈弃拽着她的双肩包,双肩包背在她后背,等于她被提着倒走,“要出事了,我们现在就回汧阳。”
“诶,有话说话。”徐灵宾被拖着倒走,几步退得是磕磕绊绊,“别走啊,我还差最后一步,就差天上怎么瞧见这地底的圈。”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陈弃说。
“你知道?你知道你说啊。”徐灵宾问。
陈弃却没有说,可能是怕她从新的答案又扯出新的问题,闷着头拽着她就走。
“唉呀,犯得着这么紧张吗。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能出什么事啊?”徐灵宾有些哭笑不得。“有些坏事你就是不能想,你老去想就发现老碰到。你心态放宽一点,轻松一点,随随便便一点……”
徐灵宾还在说话呢,后背冷不丁撞上一堵墙,是陈弃在前面停下了脚步。他的背冷硬得像真正的石头雕像,被撞后纹丝不动。徐灵宾抓准时机灵巧腾挪,背包还被他抓在手里,但她人已经如金蝉脱壳一般挣脱了。
徐灵宾一回身,发现他还杵在原地,背对着自己。
“你想知道怎么回事?”陈弃的背影依然冰冷,只有声音从前方传来,“这样吧……要是回去这一路,我碰到什么好事,心情一好,就告诉你。”
“那还挺简单。”徐灵宾一拍手,不就是好事,好事天天都有啊。
陈弃一翻手,将她的双肩包提在自己肩上,低下头,长刘海垂下遮住了眼睛,大步往前走了。
简单?他长这么大可都没碰到过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