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外生枝(二)
纪家祖师爷创下“灭神宗”的时候,相传靠的便是一把连名字也没有的斩神刀。
百年来,靠着四处捉妖镇鬼,纪家的名气也从捉妖小户一跃而上,以“灭神”为口号的纪家军的规模,也是一日更胜一日。
与朝远其他名门大户不同,纪家现在,不仅算是跻身武行大家,坐拥上万纪家军,纪家祖师爷的存在,更是带着浓郁的宗教色彩,与苗疆圣女、西域圣女几位教宗几乎就要并驾齐驱。
每每路过纪家军操练的校场,那一声声“灭神存人、神灭人存”的呐喊声,都如同荡漾在天地之间的利刃,直戳云霄,好似真的要将天上住的神仙给捅下来一般。
至于为何纪家一脉会如此执着于“捉妖灭神”,祖师爷又是如何练得那一身神怪功夫,却无从可知。
虽然纪家祖师爷当初开创的是“灭神宗”,祖训也讲究的是一个“神灭人存”而不是“妖灭人存”,但他的儿孙之辈们,却逐渐在这条路上越走越偏——灭神这件事,听起来虽然厉害,可哪里才能找到一个大家都相信的、真真实实存在的“神”呢?
这个问题,除了早就驾鹤西去的祖师爷自己,包括现任纪家家主纪鸿在内,怕是谁也无法回答。
所以,到了嘉陵掌政这些年,说到纪府,早已没多少人还记得他们纪家是如何灭神的,反倒是只知道他们对于捉鬼镇妖这些很在行。
顺理成章的,老家主留下的那把土里土气的、据说可以斩神的小短刀,也渐渐被模糊了价值,被当做一个装饰大于实用的小玩意,一路传到了纪心澄手里,又在冥冥之中,被嘉陵拿去。
却不曾想,正是这把无名斩神刀,竟然一刀便将当今朝远国无所不能的大公主给放倒。
山师伸出一只手,给面色黯淡的嘉陵送去源源不断的蓝紫色真气,另一只手则在仔仔细细分辨着那把做工浮夸的短刀。
当他看见那刀口上嚣张而又不停跃动的幽光,面色一沉:“这东西究竟是哪里来的?为何会到嘉陵手里?”
宋稚云骂道:“都怪那有娘生没娘养的纪鸿!还有那眼馋纪家军的李肃老东西!”
山师眉毛一挑:“纪家军?看来这便是真的斩神刀了。”他随即转身对着鸢凝道,“天都,大公主现在命悬一线,有件事,我要拜托你。”
鸢凝哑着声音道:“好。”
“凡是被这斩神刀所伤的天神,很遗憾,无一能够幸免,都会如她现在这般,先是浑身噬骨剧痛,接着便是天神血燃尽,最后衰竭而死。”
鸢凝望着嘉陵苍白如纸的脸,一言未发,只是紧紧回握住她冰凉的手。
“但好在,嘉陵她并不是完完全全的纯血天神。”
如同听见这世上最美好的消息一般,于小年和宋稚云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
“还需要什么,您只管提便是。”只有鸢凝的神色仍不见有丝毫放松。
“嘉陵身上只有四分之一的天神血,所以,还是有很大的希望可以活下来的。”山师神色复杂地望着面前的白衣公子:“等下,莫非你就是李折鸢?”
鸢凝微微欠身,手却一直紧握嘉陵的手没有松开。
山师一笑,平静道:“多谢公子。那你就和嘉陵一样,叫我山师吧。接下来我要做的,是将她身上这四分之一的天神血先全部取出,待二十五日斩神刀的法力消失之后,再送回她身体里。”
鸢凝刚要开口,山师忽然沉下脸色,缓缓道:“而最关键的,便是这二十五日。这二十五日之内,因为失去天神之力,嘉陵将会暂时失去一切法力。你听好,是一切。”
“会像现在这般难受吗?”
“不,不会难受。相反,她会和任何一个普通朝远百姓一样,不会武功、不能用法力,甚至,要比一般的百姓更加虚弱……”
山师话还没说完,忽然额头中央猛地浮现出一个漆黑的咒纹,他猛地一皱眉,那道暗纹才被他狠狠压了下去:“我的时间不多了。总之,切记切记,如果被有心之人知道,高高在上的大公主现在居然手无缚鸡之力,你明白,有多危险。”
山师说完便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一双眸子竟然变成了摄人心魄的银色,原本乌黑清亮的发丝,不知被什么力量吹至空中,如同荡漾在水波中一般散开,从发梢开始,也渐渐变成屡屡银丝,非人非仙的模样,美得不可方物。
化出本相的山师轻轻伸出一手,照拂在嘉陵身上,随即清喝一声,如同受到召唤,嘉陵的身体竟也如同他的一样,转眼间青丝化为银发,连肌肤都变得晶莹剔透,仿佛能够看见雪白皮肤之下的根根经脉。
三人望着面前这令人不可思议的景象,想要惊叹,却都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嘉陵身上的天神相逐渐褪去,随之一起消退的,还有原先她脸上骇人的苍白。
两炷香过后,众人面前的已经不再是嘉陵,而是大公主。她静静躺在那里,即使紧闭双眼,仍然是一副能拒霜月于九天的清冷姿容。但他们都明白,此时的嘉陵早已不再是法力无边、无所不能的大公主,而仅仅是一个有着大公主的容貌,实则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而已。
“山师……”
鸢凝想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却发现山师竟然已经不知所踪。
要知道,现在的南陵卫可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护卫包围,戒备等级,是苍蝇飞到空中断了根腿都能给接住拿回来的程度,这山师竟然还能随意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你们认识他吗?”宋稚云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紧闭双眼的嘉陵。
鸢凝摇头。
“那你们知道这件事吗?我是说……天神什么的。”
鸢凝仍摇头。
“怕是殿下自己也不知道吧……殿下!”
说话间,嘉陵已然渐渐睁开双眼,如同被耀眼的阳光刺灼了眼睛,又匆忙将胳膊挡在面前。
“奇怪……”
嘉陵抬抬手,动动肩:“怎么忽然便不痛了?痛倒是不痛了,四肢却沉得厉害……啊!我的皮呢?小公子?我这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她猛地坐起身,身边三人在同一瞬间移步向前,都作势准备扶着,可床头位置狭小,几人顿时慌乱地撞作一团。
望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三个人,嘉陵眯了眯眼睛道:“看样子我应该是活下来了。于小年,你说说看,发生什么了?我法力呢?”
“这……殿下就别难为我了,公子你来说吧!”
“方才……山师来了。”
嘉陵原本还在不安分地四处活动的四肢,忽然被冰冻住一般:“山师?”
她猛地抬头:“你怎么会知道山师?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认识山师几百年,他还从未离开过远相山的木屋,他……”
话音未落,她目光已然发现桌边摆着的斩神刀,她伸手去拿,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个不停。
“我竟然会……如此惧怕一样东西。”说罢收回手,凝神道:“纪心澄说,这刀是纪祖师爷留下的斩神刀,我如此畏惧此物,难不成,我身上真的流着天神的血?”
望着几人的表情,嘉陵明白自己应该是都猜中了,便又试探着道:“想来我倒下之后,你们一定也是束手无策,此时山师便来了,对不对?”
仅仅是说了一句“山师来了”,大公主自己便能想到这么多。
“如果说之前的传说都是真的,此刀确有斩神的威力,可我现在却还好好地活着,还能同你们讲话,想来我身上的天神血应该也不怎么纯。”她试着攥了攥拳,道:“可我现在法力、武功尽失,是不是山师把我的天神血都拿走了?”
这个问题明明很好回答,可三人却都十分默契,没有开口。毕竟,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日子,还要持续二十五天之久,大公主向来心高气傲、争强好胜,怕是很难接受。
“都不说是吧。”嘉陵眉头一皱,一掀被子便下了床,跌跌撞撞就要出门,三人立刻贴着她,像狗皮膏药一样粘过去堵住大门。
宋稚云最先放弃:“大殿下,二十五日!只需要忍耐上二十五日,便能恢复如初了!”
嘉陵听了从鼻子里冷笑一声:“哦!总共也就才一个月不到嘛。看你们这样,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要当个废人了呢。”
宋稚云激动道:“大殿下怎么会是废人!就算功法散尽、成了废人,我宋稚云也会负起责任,会一辈子守在殿下身边,对殿下好的!”
他刚说完,只觉空气骤然降到冰点,冷不丁瞧见身边鸢凝的眼神如一把冰霜利刃,正剜着他浑身上下每一处皮肤。
“瞪我干什么,我说的有什么问题?我和大……”
他忽然发现嘉陵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转念一想,瞬间明白其中原因,简直想给自己来上十个大嘴巴子。
功法散尽、变成废人,这说的是谁,这分明就是在说失踪的凌阳太子!
太子失踪百余年,嘉陵从未停止过寻找,也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他究竟为什么会一夕之间功法全废,但是她对于凌阳殿下的变故和失踪,似乎一直颇为自责,平日里所有人都会极力避免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嘉陵见他忽然不说话了,还是尽量保持着乐观的语气:“说了多少次了,你们若是想提凌阳太子便提,不用在我面前遮遮挡挡的,反倒叫人不好受。”
鸢凝默不作声,用眼神狠狠扎了宋稚云一下。
“鸢凝,我当日在客栈头次见长大之后的你,那时候你脸上可没这么丰富的表情,和这么多的戏。”
“公子,你脸怎么红了?”
“你才看见?你没发现你家公子只要面对大殿下的真容,脸就能一路红到耳根?瞧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宋稚云转眼又开始骂骂咧咧、嘚嘚瑟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里有什么奇怪之处。
原本嘉陵还担心这三位会对她有所隐瞒,如今看他们这副样子,她才稍稍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功法确实还能再回来。
可宋稚云方才说的话,却忽然再次浮现。
“功法散尽、沦为废人。”
凌阳殿下,嘉陵马上便能体会到你当年的处境了。
哪怕只有很短很短的二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