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小王八
二十五日期满。
如山师所说那般,嘉陵如期取回了四分之一的天神血,法力恢复之后,浑身全部的伤口都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愈合。
断骨之痛、扼颈之伤,都好似完全不曾存在过,大公主,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明月般皎洁无瑕的人。
睁开眼睛的时候,嘉陵看见一颗头发杂乱的脑袋,歪歪斜斜,支在自己面前。
“公子?”
那脑袋的主人闻声猝然睁眼,露出的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脸上尽是疲惫憔悴的神色,一副连续十几天没有睡过觉的样子。
“我晕过去的时候,你该不会一直在这里吧!”
鸢凝没说什么,只是一直盯着醒过来的她,神色越来越凝重,嘉陵被他盯得心里发毛。
“殿下!”
这只怕是嘉陵有史以来听过的,最有责备感的“殿下”了。
她知道鸢凝接下来要说什么,只好先行开口,希望能岔开接下来的话题:“谢谢你,鸢凝。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怕是已经……”。
“殿下当时,为何不还手?”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当时……我没功法,打不过啊。”
就算她和翠坛以肉身相博,嘉陵也不见得会像只鸡崽一样,被人掐着脖子提在空中。
欲言又止好几次,鸢凝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根本不需要让着任何人。”
“是吗。”
嘉陵怅然望向窗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执着要找到太子吗。”
鸢凝没有说话。
“你可体会过欠人半吊钱的感觉?”
鸢凝点头。
“那欠十吊钱,一百吊钱呢?”
“再往上,欠百两白银,又或是百两黄金;再来,欠一辈子,欠一条人命,欠十条人命,欠一百条人命;再继续,欠一百个家族上千条命;再来,欠上万条命,欠一个国家呢?”
说到最后她已经不自觉地浑身颤抖,双拳紧握。
在朝远国盛行追白的时候,因为一些原因,嘉陵曾经试图和凌阳国的百姓也签订追白之契。可没曾想,为了保护凌阳百姓,她自作主张加上的一条新规则,却使得整个凌阳国大乱,数月之内举国横尸上万,不多久竟使得一个国家走向消亡。
“凌阳国人如此,此国本该灭!”
鸢凝忽然怒喝一声。
半晌,嘉陵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鸢凝盯着她,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说,此、国、该、灭。”
隐隐可见她眼底燃起两团幽暗的火光:“你出去。”
可鸢凝毕竟姓李,有李穆身上一脉相传的倔性。
他纹丝不动坐在床前,疲惫至极、血丝密布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死也不会回头的狠劲。
她此刻法力武力早已恢复,再无之前的许多顾忌,一掀被褥,杵在他面前:“出去!”
话音刚落,嘉陵脚底踩着的羊毛绒毯,忽然飘出一股淡淡的焦味。
因为盛怒,她身下此刻竟已燃起了一层淡淡的天火,引燃了赤足踩着的绒毯。
焦味越来越浓,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公子!殿下!怎么了!”
嘉陵左手抓住于小年,右手一把拽起着火的地毯,脚下生风就要走出屋子,末了,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转头道:“往后的事情,你不必再跟来!好好在南陵卫当你的少主吧!”
说着,从怀中掏出另半块沉璧镜,往他面前一丢。
鸢凝面无表情地望着残缺的铜镜,沉声道:“有人看见他在嘉陵。你想去便去吧。”
嘉陵一愣:“嘉陵?远相山?”
于小年完全摸不着头脑:“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她白了一眼:“你不需要听懂,留下来好好照看公子就是了。”
说罢,长袖一甩,人已经出了院子。
“发生什么事了?殿下怎么自己走了?”
那边的背影依旧一言不发。
“你倒是说句话啊!”
于小年急得像只丢了崽的母猴,在屋里来来回回不停地打圈,忽然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掰着鸢凝的肩难以置信道:“殿下该不会是……不要公子了吧!”
“喂。”
冷不丁的,嘉陵的声音又再次出现。
鸢凝触电般抬眸。
“那个会用苗疆异术的凌阳女子,在哪?”
他眼里燃起的光亮又瞬间熄灭:“第三间地牢。”
下一个眨眼,大殿下的身影便又消失了,只剩一句遥不可闻的“谢谢”。
嘉陵独自一人在空中穿行着,冷风在耳边呼啸。
她比谁都清楚,若是没有鸢凝,此刻的自己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眼下自己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发这样大的火,实属不该。
朝远国的大殿下,若是就此香消玉殒,天下又会大乱多少年?这一乱,不谈替凌阳太子收复凌阳国,就连她自己朝远的万民,大概率也会陷入永无休止的战乱。
可是当年的那些伤痛历历在目,只要有人提起,她还是做不到冷静。
嘉陵啊嘉陵,你果真不是个当帝王的料子。不如赶紧完成这些事情,早日传位,早些退隐江湖吧。
退隐江湖……想到此,她略带侥幸地望了望身后。
让她失望的是,身后只剩一片白茫茫,不见半个人影。
他真的没有跟来。
脑海中那个手脚并用、目眦欲裂的白衣身影再次出现,一声声的“阿绫”、一连串的“对不起”,唤得她心如刀绞。
她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方向一转,去的方向从南陵卫的地牢,变成了凌霄宫。
当她换成嘉陵的模样,来到凌霄宫时,却发现此时的宫内井井有条,整个皇宫,安静得如同一碗端平的水,没有一点波澜。
平时永远乱作一团,常年奏章文书撂成小山的议政殿,此刻却内外一片光洁。
成捆的书被按照分类,整整齐齐堆砌在两边。地面也干干净净,仔细一嗅,还能闻到淡淡的腊梅香。
难不成这是哪个天仙下凡,来给她做好事了?
嘉陵前脚刚迈进议政殿,后脚便看见,主塌上坐着个男子。
从她的方向看去,只能看清男人的半张脸。
那张侧脸如雕似刻、英气勃发,带着元氏一族独有的帝王之气,如同一头在晨曦中静静休憩的狮子。
她一愣,因为这半张脸,实在太像朝远帝元祈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玎绫?”
主塌上的男人闻声放下手中书简,看见是她,戏谑道:“小女官,你来了?”
嘉陵单边嘴角微微一扬,双手交叉叠在胸前,一副拽上天的模样,边走目光边四处张望,挑刺道:“不错,弄得还行。不过三皇子明明知道,元氏家徽乃凌霄花,为何却在这殿里洒了腊梅香?”
男人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这个嘛,说来也简单。不过是我最近又新纳了一个美妾,名唤腊梅。”
“元玎绫你这个小王……”
嘉陵刚要破口大骂自己这个臭弟弟,忽然冷风一阵,下个瞬间,他竟然已经来到她身边,贴着她的耳朵道:“姐姐下回要再是忙过不来,可别再劳烦剑神她老人家了,尽管派人来找我呀,反正,一天天对着自己那些个香妻美妾,也是枯燥得很。”
不是嘉陵不愿意找他,而是自己这个三弟,天生就是这么一副轻薄样子。他看似对朝局动荡漠不关心,整日莺歌燕舞的,但宫中处处却都有他三皇子安插的人。
边关时不时打仗吃紧,挑事的时机又那么准,嘉陵难免对自己这个从来琢磨摸不透的三弟心里犯嘀咕。
但嘉陵掌政也有两百多年了,期间她明里暗里也给他使过不少绊子,按道理来讲,但凡是个要反的人,肯定早就反了。
如今自己连续二十几天音讯全无,骠骑将军和纯纯也都不在,正是他称霸的绝佳时机。可看着眼前他帮自己把凌霄宫,乃至是整个皇宫,都收拾得如此井然有序,心中不由得又想:“难道这些年,我都错怪他了?”
然而她这个想法刚产生不到三秒,便一眼发现,原先整整齐齐放着十二盒虎符的地方,如今却只有十一盒。
“你动我虎符了?”
三皇子看了一眼空缺的地方,轻描淡写道:“是啊。我帮你辛辛苦苦,照顾宫里宫外这么多天,当然得给自己觅点好处了。不然你觉得我会来?”
嘉陵心中一直提醒自己,不能生气、万万不能生气,若是生了气,那才是着了元玎绫这小王八的道。
她强压下心中怒火,装作心平气和道:“不知三皇子这是看上了哪位大人?”
十二支虎符,正对着筑国十二钉。
这十二位各司其职的朝远命臣,每人都有一支属于自己麾下、但需要大殿下虎符才能调动的精悍军队。
按照元玎绫的性子,他此时愿意主动出面帮她,就算是把十二盒虎符全部都拿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偏偏,他就只挑了一盒。
三皇子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随意地在手心把玩起来:“不知道。我随便拿了个顺眼的,姐姐帮我看看是谁?”
甚至不需要拿近,她看见那抹似血绛红,便脱口而出:“陈盼的。”
“陈盼。”
三皇子略一沉吟,“哦。是刑罚司那位。唉,我这么爱好和平的人,怎么会抽中了他?真是晦气,晦气。”
说罢,他竟然把那价比千金的虎符随手一抛,丢到嘉陵手上,“这种脏东西,谁想要都不能给,没人比姐姐更适合保管了。来来来,还你。”
嘉陵此时又在心中默念了一百多遍“不可以生气”。
他晃晃悠悠从主塌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这塌坐起来也太不舒服了,我回去睡觉了。”
“慢着。”
“怎么,姐姐过意不去,硬要给我谢礼?那好办呀,你哪天来,给我的腊梅送点民间的漂亮衣服首饰,不就成了。”
“……”
“嗯,不过腊梅好像也不缺这些。我想想,那姐姐干脆帮我再找个美妾吧,怎么样,二十五天辛勤代政,只换一个美娇娘,还是挺划算的。”
“……”
“姐?”
嘭的一声,议政殿的大门被猛地关上,一道固比金坚的结界迅速立起。
下个瞬间,殿内的空气里就充满了不绝于耳的惨叫。
照顾完元玎绫,她沉下心来仔仔细细核对了一下各处的折子,却发现,三皇子这些天来的手笔,皆是恰到好处,没有管一件多余的事,也没有遗漏一件重要的事,硬要说的话,甚至比她自己处理的,还要完美些。
“殿下,按您吩咐,琉璃月影簪、碧玉滕花玉佩、淡纹双蝶千水裙等二十五件宝物,还有一盒秘制创伤药,都已经给三皇子送妥了。”
“好。多谢。”
“呃……三皇子还请求老奴帮他带一句话,不知当讲不……”
“说吧。”
“他说:‘下次大殿下不在宫里的时候,还请提前准备礼物,不要等……’”
“可以了。你走吧。”
她手里握着陈盼的那块虎符,沉思许久,终于还是收起了盒子,决定将这块虎符随身携带。
宫中无事,那便是再好不过。
没了这里的后顾之忧,自己便可以回去,专心去处理那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