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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阳旧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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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凌阳回到朝远之后,大公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事事躬亲、皓如明月的样子。

只有她身边极其亲近的人才会知道,嘉陵白天要处理朝远各种事宜,夜晚还要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文牒里,寻找任何有关消失的凌阳太子的消息。

宋氏姐弟简直都快要把凌霄宫的门槛给踏烂了,可嘉陵依旧我行我素,饿到头晕眼花,才会随便对付两口的,困到天旋地转,才上偏榻小憩一会。

这几个月里,她瘦的几乎都快脱了型,虽说寿命长,但毕竟不是神仙之躯,大公主肉眼可见的日渐憔悴,且每日过于简陋随意的穿着,引得朝远一众老臣颇有微词。

这段时间里,有关支持二公主元筝绫掌政的消息再度不胫而走,一度闹得宫里宫外不得安宁。

一改往日的铁血手腕,这次,大公主对于政权偏移的话题,不仅没有严肃处置,反倒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其中原因,其实并没有外面疯传的那样复杂,而是——严重的精力不足。

并不是睡不着,而是她根本不敢长时间闭眼。

一旦闭上眼,大片大片的乱葬岗、滔天的哭喊、被战火和烽烟熏得焦黑的屋檐、凌阳语的战吼,一双双失去骨肉至亲的人的眼睛,一箱箱自己掏空全部积蓄拿去赔偿的朝远雪花银……

一幅幅画面都会像暴雨一般狂涌而至,压得她喘不过气。

最让她夜不能寐的,还是那一袭红衣,在她眼前落入万丈深渊,以及在回廊处毫不犹豫地离开时,那一句“我们还会再见的,公主。”

在灵羽的回忆里,十岁的小姑娘卢玲玉,是如何在哥哥去世后,独自在肮脏艰险的世道里艰难前行的,又是如何在乱世之中被叛军捉去,被折辱、下毒后容颜尽毁,变成“翠坛”,最后流落他乡、被纪府收进麾下,用万蛊香恢复容貌,重新变成灵羽的,她看得清清楚楚。

嘉陵脑中忽然想起,山师在她二十岁时所说:“你本性最是柔和仁慈,无奈生于此高位,免不了背上的行囊太重。”

那些丧亲之痛,国灭之痛,如果可以,嘉陵愿意千百世都投身成普通人,愿意千百世都来代替这些凌阳百姓承受他们的痛苦,但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外界看来仅有一瞬的时间,而嘉陵在灵羽的回忆里,却好似度过了几个百年。

万蛊香化成的巨大手掌,此时又渐渐显出形状,一改之前粗鲁的举动,这一次,轻轻托举着她,把她带出了灵羽的回忆。

睁开眼,地牢里难闻的味道再次扑面而来,牢顶不断有水滴,砸在因为潮湿而常年长着霉菌的地面角落。

一直冷言冷语的灵羽,此时不知为何,许久都安静无言。

过了好久好久,才听她发出喑哑的声音。

“你……不是故意陷害太子的?”

嘉陵一愣,这才从回忆里转过神来:“你说什么?”

灵羽脸上有点不安:“万蛊香操纵人的回忆,是双向的。也就是说,你看见我的回忆时,我也能看见你的。”

“……”

嘉陵迟迟没有回答。

“好吧。”

灵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我一直以为,一切都是你的计策。从你勾引太子,到废掉他一身功法,再以追白为借口,彻底灭我凌阳。毕竟当年,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你说什么?”

仿佛是被大公主连续两次、发出毫无意义的追问给惹恼,灵羽声音高了几个度:“我说,我以为一切都是你要攻占凌阳的借口!”

“不是这句。”

嘉陵忽然站起身,认真道:“刚才的最后一句,你再说一遍。”

“我说,当时凌阳举国上下,不,就连你们朝远人自己也说,这一切看似巧合,实际上都是大公主的谋略罢了。”

“我的、谋略?”

嘉陵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十分冷静。

下一秒,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凭空而起,伴随着嘉陵抑制不住颤抖的声音:“我掏空元氏一切财富,背上那么多条无辜性命,让最爱的人对我恨之入骨,凌阳灭国后百年依旧派重兵镇压当年的叛军之首,甚至……”

嘉陵忍无可忍:

“既然我要灭你凌阳,又何必做这许多!”

“公主!”

灵羽忽然一声惊呼,她盛怒之下隐隐燃烧的无焰之火,已经灼伤了她的皮肤。

嘉陵一个眨眼回神,牢内焦灼的空气顿时消失无影。

“流言蜚语本不可怕。”嘉陵伸出一条帕子,替她擦了擦脸上乱七八糟的伤口,“可怕的是,我作为这谣言的中心,竟然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她脸色比刚进地牢时阴沉了许多:“你可知,这个消息是从哪里开始传的?”

灵羽道:“我怎么会知……”

“朝远皇宫。”

听见这个低沉熟悉的声音,嘉陵猛地抬头,一个黑袍身影孤峭地立在地牢门口,凝望着自己:“南陵卫查到的结果,此传言最早出自于朝远皇宫。”

鸢凝面色冷峻,但一双眼睛仍充满温度:“殿下。”

没想到鸢凝会出现在这里,嘉陵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知他叫那一声殿下是何意。

“你是说,朝远内部早就有人心怀鬼胎,而且此人还身居高位?”

鸢凝点头不语,走下石阶,解下身上的长袍,转而给嘉陵披上。

“……”

灵羽看在眼里,一改之前的冷嘲热讽,此时却一言不发。

身居高位的内鬼,而且还能隐瞒自己百年之久的,会是谁?元玎绫?陈盼?还是其他的十二钉?

或者说图谋不轨的,也许根本就不止一人?

嘉陵思考着,全然忘记了早些时候和鸢凝大吵一架的事。

只听他在一侧幽幽道:“南陵卫已经确认,凌阳太子近期,的确在远相山附近出没,殿下是否……”

她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望着鸢凝讶异的眼神,不假思索道:“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了。”

这句话说完,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自己对凌阳太子的态度,是从何时开始发生改变的?

难道是因为两百多年过去,她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掌政不久的公主?还是因为在灵羽的回忆里,她又再一次以旁观者的身份,将那段不堪的往事重新经历了一遍,现在才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这种话来?

鸢凝脸上的惊讶转瞬即逝,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道:“殿下……还去嘉陵吗?”

“当然去。”

她望着一脸疑惑的鸢凝:“有些账,就算过去再久,也总归是要算清楚的。”

鸢凝听闻此话,如同被一道春雷击醒的冬眠动物,想也不想道:“是。”

“你们两个,能不能出了地牢去恶心别人?”

“公子,你先出去一下。灵羽,我有个请求,或者说,有个交易。”

鸢凝半信半疑地站在门口,最终还是被她推出了地牢,待确认牢中只有她们两人之后,嘉陵对着惨无人样的狱中人道:“你现在身上的万蛊香,能不能借我点?”

几柱香的功夫后,在嘉陵对鸢凝的苦苦劝说下,灵羽终于不用再继续关在地牢,而是被换去普通的空房间,只是每时每刻都必须要有人严加看管。

大致安排妥当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晃晃悠悠,从南陵卫少主后院的偏门悄悄驶出。

临行时嘉陵看见,李沉沙远远立在南陵卫的一叶亭上,遥遥望着自己和鸢凝的马车溜出李府,虽然看得不甚清楚,也大概能知道他是在和自己挥手道别。

因为此行的未知数实在太多,所以这一次出门,他二人一致决定只他二人出行,强行拒绝了哭着喊着求带的于小年。

此时两人虽然都是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各自担忧的事情完全不同。

不一会,看出鸢凝神情有些局促不安,嘉陵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鸢凝眼神在窗外和她身上来回闪躲了几次,眼底泛光如同微风吹皱潭水:“之……之前,是我言重了。我……我不该那样说。”

“已经没事了。”

也许是嘉陵说得过于轻描淡写,鸢凝的神色反而更急了:“我……我没有跟着殿下,因为你去的方向是凌霄宫,我……”

“我知道。”

嘉陵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像是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你是怕我还在生你的气?”

说着她拽了拽身上的袍子:“你看这是什么。”

“……我的、外袍?”

嘉陵点点头:“对。这是你刚刚给我穿上的。我既然已经穿上了,就说明那件事已经可以过去了。”

鸢凝的手不自觉握成的拳,捏成拳后,大拇指还在不停摩挲着食指关节。

嘉陵反倒没有再去看他,托着腮,重新开始了细细的回忆。

过去两百年间发生的每一件事,现在她借着灵羽的记忆,将之前不曾在意的许多细节,都加了进去。

她最在意的莫过于,有出自朝远皇宫的人,趁她在凌阳国焦头烂额的时候,四处散布“一切都是大公主的阴谋”的谣言。但自己回到朝远之后,并没有听过这个说法,想来也许是当年老臣们为了不让她过度操心,用了不少办法镇压。

此事可大可小。

她身为女子,站在如此高位,虽然不曾留下太多把柄,却也无形中树敌无数。有诋毁她的机会,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自然不会放过。

可这谣言的内容,却也太狠戾了些。

它诋毁的,可不仅仅是她元葭绫一人,而是将整个朝远和凌阳放在完全对立的两面,如此一来,就会诞生太多如同灵羽这般的悲剧。

什么样的掌政之人,才会利用损害万民利益的事,去换取自己稳固的政权?

这种藐视芸芸众生、将百姓踩在脚下的人,她绝不会原谅。哪怕此人是曾经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同伴,甚至是自己的骨肉至亲,她也一定不会手软。

因为一心想要帮太子取回法力,当年的自己久久沉浸在惶恐和悲痛当中,却忽略了太多现在想来无比可疑之处。

太子明明已经失去了所有可以用来逃生的能力,为何还能在凌阳的篡位之战当中、从那场在太子殿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里活下来?

还有,当听说有人在太子殿纵火,自己头脑一热冲进宫殿深处时,那个诡异无比的结界,还有在那结界里发生的一切,该如何解释?

再说得难听些,太子失去了法力,如同废人,而他的国家也已经覆灭,父母亡故、无依无靠,此时若有人想要助他一臂之力,却又是站在什么角度、打着什么算盘?

太子恨自己,这件事只怕是必然的。

可就算不愿寻求自己、寻求朝远的帮助,他又能求助于谁,而这个人真的就会比她更合适吗?

她眉头越挤越深,鸢凝坐在一旁,也许是还没完全从之前的情绪里走出来,此时也不知自己是该开口还是应该做什么,显得十分坐立难安。

“鸢凝。”

“是!”

这一嗓子一改他平时说话的风格,反倒把嘉陵吓了一跳:“干什么这么大声?”

“是。”

这一声又显得有点温吞犹豫。

嘉陵不再理会,开门见山道:“你上次跟我说,‘凌阳国人如此,此国本该灭’,是有什么理由吗?”

鸢凝迟疑许久,显然还是对这个上次引起争吵的话引子有所顾忌。

见嘉陵还在一脸认真地等待自己开口,他想了想,还是继续道:“殿下当年就算再想一万个办法,他们还是会灭国。”

“此话怎讲?”

“殿下是别国之君,更未曾真正与太子成婚,为一介邻国操劳至此,早已仁至义尽。”

嘉陵仔细听着,眼中神色在不易察觉地变化。

“可他们却总想方设法游离到礼义之外,做尽背德之事。太子散功、追白之约被滥用,没有一件事完全是殿下之失,更不是你逼着他们做的,可到头来,他们却又把罪名全都加在殿下头上。”

见自己说完许久嘉陵都没有回答,鸢凝还是有些紧张:

“……殿下?”

“凌阳子民钻了追白之约的空,的确不对,但没有摸清凌阳的国情,就一厢情愿推行追白,是我的错。”

她欣慰地望了望公子白玉般的脸:“鸢凝,你听着。”

“当一个国的制度过于完善,它的臣民大概率会变成贪恋和平的懦弱之辈,又或者是渴望尝试暴力的蠢货。”

“可若是一个国,拥有的是过于疏漏、不能自圆其说的制度,它的臣民便又会无意间养成削尖脑袋、四处钻空子的习惯,久之,这个国家的底层百姓便会毫无生活的意义与快乐可言。而这一切,该如何取舍,如何平衡。”

窗外的一缕夕阳透过薄如蝉翼的车帘,洒在她侧脸,映照得她犹如一尊神像:“都是掌政者的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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