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的棋子
“殿下,你出汗了。”
不知鸢凝的观察力是何时变得这么仔细的,嘉陵匆匆擦了擦汗,没有收下他递来的干净手帕:“鸢凝,你说,我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件事?我是不是和外面说的那些流言蜚语一样,太冷酷、太自私了点?”
他收起手帕,从容道:“殿下是这天底下最仁慈、温暖的殿下。”
“……真的?”
“嗯,真的。”
“不过。”嘉陵忽然将头扭向一边,“这下你应该更清楚,如果要陪我一起摧毁追白的话,压力不仅仅是来自民间,更有的是宫中那些、舍不得自己寿命的人,这样的话,你也能接受吗?”
谁知鸢凝亦是想也不想便道:“我接受。”
“你的剑,也许会砍向看似无辜之人,从今往后,曾经的信仰会变得摇摇欲坠,而这一切的改变,或许只是为了追随我……”
“我不会犹豫。”
“殿下所在之处,才是折鸢的归所。
从前稚霜就开过玩笑,大公主性格火热,而折鸢公子性格清冷,两人指定处不长久,不如将白衣小公子让给她。
可现在看来,她才发现,也许自己一早便低估了鸢凝冰冷外表下、那颗比任何人都要火热执着的心。
况且……
退一万步,就算鸢凝刚刚给她的回答是迟疑的,或者根本就是否定的,她便会立刻不再纠缠,放他此后潇潇洒洒一个人回南陵卫吗?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做到。
不说放他从此回到南陵卫,哪怕是接下来要让自己几日都见不到他,她怕也是会……无法忍耐。
自从远相山上金丝雀笼现身以来,她发现对于鸢凝,在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感情开始悄无声息地蔓延,一种让她觉得既可怕又不安的感觉,一种让她感到难以启齿的——
占有欲。
她赶紧摇了摇头,打开窗户,深呼吸了两口,试图将这些与大公主八竿子打不着的想法抛之脑后。
“过几日我们便启程回宫吧,稚云说的事情,我得亲自去查一查。”
“那这几日殿下便好好休息。”
“不过回宫前,我恐怕要去一次帝王陵。”
鸢凝怔了怔:“不是嘉陵,而是帝王陵?”
深思熟虑的模样又重新占据了大公主的脸:“大密宫典上的字消失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看。”
“慌乱翻书的时候,我只瞥见了一句话,虽然仅仅是一瞬,却也大概看了个清楚,那句话是:‘伙同游神,将诸般秘密藏于废帝棺椁’。”
鸢凝是极为聪明之人,嘉陵与他说话,向来是不需要重复第二遍的。可这次,他却一反常态:“殿下,可否再说一次?”
“有一页上说,有人伙同游神,将诸般秘密,都藏进了废帝的棺椁。”
嘉陵又说了一次,“鸢凝,不用怀疑,我们二人应该是猜到同一处了。”
第一次看见“游神”这个词,是在山师手里保存的那本大密宫典上。那上面写道,天都的一位女战神,在一场战争之中被末等游神击败,因此其仙土和其本人全部落入凡间。
如果她偶然间看见的那句话里,提到的那个“游神”,便是这个曾经打败战神的游神,那么,究竟是谁伙同他,又是将哪些秘密,藏进了废帝的棺椁?
而且……
朝远帝只是因为身体原因陷入沉睡,大公主也只是名义上的代政,所以根本不应该会存在“废帝”一说。但这句话的出处,可是山师手上本真正的大密宫典,是拥有着绝对准确的预言能力的仙都之物,而在那之上,却清清楚楚写着“废帝”二字。
“殿下担心那人是太子?”
“噗……”
一下就被戳中要害,嘉陵端到嘴边的茶差点一口喷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他?”
可她转念一想,其实事情已经相当明了。
太子早该在两百年前就失去了所有法力和武功,之所以又能拥有更强的力量再次出现,他背后所依仗的,必然是个拥有无边法力的人。
从太子身上不断冒出的黑色雾气来看,给他提供力量的,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曾经打败女战神、如今再次现身人间,不知有什么目的的末等游神。
朝远的仙都之说,嘉陵自然听说的不少。
末等游神,顾名思义,末等,便是众天神中品阶最靠下、最不受人关注的小神;而游神,更是说明此神在天都没有任何司职,若是拿人间的事情来类比,游神简直就是流氓混混地痞那一类的存在。
这样一个位列众神之末的小游神,居然能在天神之战中将一位女战神打败,甚至让她败到了仙土陨落、真身堕入凡间轮回的地步。
而朝远建国已有七百多年,也就是说,天神之战的时间,大约也是发生在那个时候。
七百多年间,在朝远这片土地上,从未有过什么末等游神作乱人间的事情,可为何在偃旗息鼓许久之后,这个神出鬼没的末等游神,又回到已经沦落为人间的仙土上,为祸四方?
“七百多年间安然无恙,直到最近的两三百年才开始出现……”
她思忖许久都不得解,无意间话就从嘴里说了出来,鸢凝听了却淡淡道:“殿下是在说追白?”
仿佛脑海里劈下一道雷,嘉陵一拍大腿:“追白!”
七百多年前朝远还没有、却在三百多年前突然开始席卷整个朝远,这说的,不正是追白吗?
相传朝远帝元祈在三百多年前,与一位神道人达成了一纸血契,此血契达成后,便形成了一颗通透似玉、洁白无瑕的宝珠,得名“追白珠”。
有了这颗追白珠后,皇帝元祈便开始与朝远万民,缔结追白之约,并许下承诺,凡是参与契约者,在朝远各地以自己的能力行良善之事,积累追白功绩,三百年后,白纹功绩最高者,可入朝为白王,接管朝远民生万事,且寿命可与帝王同岁。
想要入宫侍奉者本就络绎不绝,这一纸追白之约,更是将民间崇尚皇族之风推向了顶端。
一时间,凡是身怀技艺之人,纷纷投身于一颗白色神珠所带来的契约之中,朝远上下民生安定、民风和睦,日光所及之处皆是人人相助、其乐融融,偷鸡摸狗、溜奸耍滑之人被主流所唾弃,朝远国的国力更是日复一日的强盛。
追白者中的绝大部分,不过是抱着一个能够出人头地、千年寿命、当一个光宗耀祖的“白王”的梦罢了。
而万千众生丝丝缕缕的希望,构筑出了一片追白的幻想乡。只有嘉陵知道,凌驾于这些淳朴愿望之上的皇权,是一副怎样虎视眈眈、霸道傲慢的真容。
追白珠降世对朝远带来的改变,注定还有日光所不能及之处。
三百年间,嘉陵目睹无数因为追白而酿成的惨剧,其中就不乏女县令薛亦晴,以及凌阳民女灵羽等等,活生生的例子。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仿佛再次出现、在奇水镇时琮姨满面苍老、病入膏肓的样子。
风烛残年的琮姨错把嘉陵的脸认成了大公主,她死死拽住大公主身边“女官”的衣袖,求她带话“请转告殿下,请她一定摧毁追白吧!”
鸢凝身侧的秀水,此时发出一道清亮的黄色光芒,又逐渐黯淡。
“阿秀,我记得的。”
奇水一战,嘉陵将秀水剑灵收服时,也曾和他定下自己定将摧毁追白的契约。
她一定会亲自摧毁追白,她要让这个给朝远万民带来无数谎言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无论自己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深呼吸一口气,将手中饮茶的杯盏搓了又搓,又开始细细思索。
三百多年前,追白刚刚在朝远开始盛行,而同样的时间,正是那个末等游神又重新开始在女战神没落的领土上兴风作浪的时候。
感觉到背后忽然一凉,嘉陵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手臂:“鸢凝,我之前从未怀疑过,追白珠的来历。”
鸢凝似乎听出了她话里的严峻,静静凝神听着。
“我一度以为,追白珠不过是元帝沉迷仙道之后,自己炼出的东西。只是他怕百姓不能信服,才编出与仙道签下血契这么一个说法,但是我现在发现了一个问题。”
“假设,所有这些有关朝远的天神说里,出现的神道、游神、道人,他们都是同一个人的话。”
鸢凝忽然抬起手,食指关节在眼下轻轻刮了刮。这是他开始极度认真地思考某件事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习惯性动作。
按照她的猜想,七百多年前,这个末等游神先是打败了女战神,之后百年,他又在女战神陨落的仙土上穷追不舍,与这片土地的掌权者签下血契、留下追白珠,又在追白之约失控时,带走了穷途末路的凌阳太子……
从头到尾,上至仙都战神、大密宫典,下至朝远的皇族和苍生百姓,乃至于朝远的邻国凌阳,都仿佛只是变成了沙盘上的棋子,他们的命运早已暗中注定,权看幕后的下棋人想如何摆布。
嘉陵已经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了。
这一次,她清楚地感觉到,从四肢开始,惊惧混合着愤怒的感觉,是如何一路弥漫上胸口。
“我们到底,算是什么?”
她狠狠将手中杯盏“咚”地一声立在桌上。
“我们到底,又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