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陨
棺盖是嘉陵一人打开的。
打开后里面的东西,第一时间,也只有她自己看得最清楚。
等鸢凝他们赶到棺边的时候,棺盖已经被嘉陵合上,大公主瘫倒在一边,眼神飘忽不定,双肩轻微却急促地上下起伏,嘴唇苍白、毫无血色。
不知究竟在空棺里看见了什么东西,才能让朝远的大公主一见之下、魂飞魄散至此。
鸢凝不等她说话,抬手就要打开棺盖,却被嘉陵一巴掌把手拍了下去。
“别。”
她抬起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别看里面。”
“公主?”
看不清苗疆圣女是如何移动的,杜银蝉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到了嘉陵身边,跪在她面前关切道:“棺里究竟有何物?”
“一具尸身。”
黑猫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出现,金眸中的瞳孔因为戒备变成了两条竖线,漆黑的鼻子不停地微动,如同在辨别空气中的气味,“开棺的那一瞬间,是死去的人的味道。”
“还是个逝去时间相当之久的人。时间往少说,也有百来年。”
朝远帝明明还健在,可这帝陵深处、存放灵柩的木棺里,居然会有陈年的尸体?是谁要往这帝王陵里放上一具尸体、又是把谁给放在了里面?
听见黑猫的话,折鸢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整个微微一怔,回眸望向嘉陵:“殿下!”
“就算帝陵里出现了尸体,你家公主这样也未免有些吓人……”
“你懂什么!”
折鸢额侧爆出一根青筋,对着黑猫怒喝一声。
连杜银蝉都被这一嗓惊住。
自从在帝陵里遇到他,折鸢便是一席白衣,安静少言,眼神沉静,眼里只有他的殿下。
西域圣女化成的黑猫却一改往日的暴躁:“莫非、你知道里面的尸体是谁的了?”
他的确知道。
此时此地,任何一具尸体的出现都不应该让她有所动摇。
除了那个人的。
鸢凝缓缓在惊魂未定的嘉陵身边蹲下,如同和迷途的小女孩搭话,他试探道:“殿下确定是他吗。”
嘉陵猛地眨了几下眼,又大口地呼吸几口空气,破碎地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相信?
“已经……已经看不清楚了。”
鸢凝道:“那殿下为何会觉得是他?”
是啊,明明棺里只是躺着一具、面容和身形都被毁去的尸身,为何自己只看一眼、就毫无根据地认定,就是那个人?
就在此时,后颈处的那个凌霄花纹案,又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
只是,现在的这阵疼痛,要比之前都弱了许多,像是强弩之末的人在用最后残存的意志,和眼前人做最后的告别。
“葭绫……吾女……”
只听封闭的木棺里,忽然传出一声极其轻微、但力道之深足以贯穿人五脏六腑的低呼。
听见这声音,嘉陵再也控制不住,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冲至灵柩前,一把掀开了棺盖:“阿爹!”
大公主恸心的惨呼声,在空荡的灵柩室余音绕梁,久不能散,只有穿室而过的溪流,发出潺潺水声。
堂堂朝远国的开过皇帝,一代英烈君王元祈,竟然早就已经薨逝。而尸身,居然已经不知被谁放在了帝陵之中。
唤过那一声嘉陵之后,木棺中尸体的左侧腹部、已经被毁去皮肤的位置,竟然缓缓出现了一方绸缎般的纹样,柔和的月白色光辉越来越明亮,映衬得那方丝绢愈发神圣光洁。
嘉陵对这图案再熟悉不过,这是朝远帝元祈曾经的承白纹。
三百年前,朝远帝陷入沉睡之前,曾亲手将他的承白纹通过血契转移给嘉陵,让大公主成为了新的追白守钟人。
开国帝王莫名逝世,被丢在这空无一人的帝陵之中,全天下、甚至是他的亲生女儿、大公主元葭绫都被蒙在鼓里,无一人知晓。
这等惊天之事,就算是已经活了千年的两位圣女,在目睹之后也如同被石化一般,一人一猫立在原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说不出一个字。
那方白绫在朝远帝残破的尸身上,如同流星划过黑夜一般,兀自闪烁几下之后,便逐渐熄灭。
与此同时,嘉陵后颈的凌霄花纹也终于、停止了对召唤的回应。
自她登上天释峰开始,那阵没来由的惶恐不安、一路上承白纹的莫名疼痛,原来都是来自于此。
元祈人虽已逝,但元祈的承白纹却还残存细微能量。在感知到嘉陵就在附近之后,便代替朝远帝本人,向他的长女发出了强烈的思念和召唤。
这股思念之强烈,钻心蚀骨,足以让人痛不欲生。
想来,元祈离开人世之时,也是像现在这般难割难舍与嘉陵之间的父女羁绊。
山师的大密宫典里所记载的“伙同游神,将诸般秘密藏于废帝棺椁”,竟然指的便是这样惊天的秘密。
废帝棺椁。
可嘉陵明明才是代政长公主,还有谁能够越过她、废了朝远的第一位帝王?
此时的灵柩室内,万籁俱寂,所有能够发出声音的生命体,都陷入了一片漆黑的沉默。
每个人的惊愕都不尽相同,但此时,众人最不言而喻的问题,无疑都是同一个——
既然眼前的尸体,便是早在几百年前便已经薨逝的朝远帝元祈,那么,现在那个、一直病重不醒、终日昏睡榻上的“朝远帝”,又是谁?!
“殿下……”
察觉到身边人的异样,鸢凝条件反射握起嘉陵的手,预料之外的低温惊得他发出一声低呼。
得知惊天真相的嘉陵,此时脸色就如同泡在千年冰封湖底的死人一样苍白。
自己的父亲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而自己不仅一直被蒙在鼓里,甚至还没有识破那个这么久以来、一直住在皇宫里的伪装者。
惊愕、战栗、懊悔、愤怒、痛苦……
无数情绪堆积在一起,正一点一点地、将她心底的某道防线逐渐摧毁。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喃喃自语间,她松开鸢凝一直握着她的手,跌跌撞撞朝着灵柩的反方向走去。
鸢凝起身跟上,却发现自己和她之间,好像被隔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冰墙,无论他如何冲撞,都不能再靠近嘉陵半分。
“你们……”
嘉陵神色恍惚,颤颤悠悠抬手,伸出食指,背对众人,朝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指去。
“你们究竟为何……为何要这样对我!”
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望着如同魔怔一样的嘉陵,鸢凝毫不犹豫地拔出秀水,却被杜银蝉坚决拦住:“先别靠近她。危险。”
“让开。”
“公子!”
头一次见苗疆圣女恬静的脸上出现如此神情。
如果此时和她硬碰硬,有万蛊香在,加上秀水已经断成两截,只是被简单修复了下,鸢凝怕是没有多少胜算。
但即使如此,依旧没有东西能拦在他和嘉陵之间。
只见他沉沉吐了口气,空气中的湿度忽然猛增。
就在他招式刚刚成形时,一道冰凉的东西忽然猛地飞出,把两人一猫全部掀翻在地。
黑猫一骨碌翻起身,惊道:“不好!果然是双极!”
鸢凝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捂住肋骨,疯了一般寻找嘉陵的身影:“何谓双极?”
杜银蝉亦是被那霸气的力道震得擦破了眼角:“紫薇天火的三道境界,天狼、司命、双极。”
她无瑕顾忌自己的伤口,“初阶的紫薇天火可召九尾天狼为自己战斗,进阶时天火可随意指定攻击对象,而这终阶双极却是,将极热与极寒置换,天火会变得如同窖底寒冰般冰冷,只会在宿主遇到了极大的心灵创伤时,被迫发动。”
她一边说着,一边和鸢凝一起到处寻找嘉陵的身影:“这也算是,习得紫薇天火之人的一道劫。挺过此劫,便可力通天神,没挺过的话……”
她的声音忽然淡了下去:“便会被那极寒之火冻死。”
杜银蝉说话声弱了下去,因为她已经看见了不远处,如同凋零白花般躺在地上的人。
“嘉陵!”
鸢凝丢开手中秀水,杜银蝉再也拦不住他,任由他一下扑在嘉陵身上。
黑猫望着那如同疯了一样哭喊的白衣身影,一对金瞳熠熠生辉:“这样下去,他俩都得死。”
杜银蝉擦了擦眼角的泪:“别说了。”
黑猫用尾巴在她脸上扫了扫:“这次出来之前,你可是答应我的,只会相助,不会强改他人命运。”
苗疆圣女没有说话,黑玻璃珠般的双眼望着不远处、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白衣人。
嘉陵已经失去意识,浑身冰冷,可鸢凝依旧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还在一路骤降。
已经不像是一个人该有的温度了,可无论他怎样向她毫无保留地渡去真气,嘉陵还是没有半点好转。
一筹莫展之际,几乎已经和冰雕一个温度的嘉陵忽然睁眼,大喊一声:“凭什么这样对我!”
“殿下,你究竟在和谁说话?!”
闻声,她忽然一把抓住鸢凝的手臂:“折鸢?”
“是我。殿下,我在。”
“折鸢……”
没想到,嘉陵叫完第二声“折鸢”,泪便开始止不住地从眼角溢出,可流出来的泪却都在瞬间化为一粒粒细碎的冰珠:“你说,我元葭绫所作所为,可曾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没有。”
“我可曾做过任何欺上瞒下之事?”
“没有。”
“那为何自我出生那日起,大公主的荣光落在我的头上,同时就好像是注定、我要被一切背弃?”
“为何明明我在为这天下的一切着想,可我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却一样也守护不了?”
“为何这上天,要让我承载一半天神与一半凡人的命格、明明等着我去挽回百年前的一切,却还要同时赋我一个‘告死月使’的命格?”
“你说啊,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