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心（一）
宋稚雪从出生开始，就有一股和宋家不太相符的气质。
她的亲生父母，一个是大公主的师父，一个是曾经名扬天下的女镖师，两人都是一等一的身体强健。
加之在她出生前，宋夫人已经生出了稚霜、稚云两个天资高得惊人的孩子，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宋夫人这第三胎，将会生出个何等天纵奇才。
可事实却是，宋府三小姐的房里总是堆着各种各样、怎么吃也吃不完的药，她身上的病也就好像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药似的，怎么治也治不好。
刚怀宋稚雪的时候，宋夫人的身体也没有任何异常。
可到了第七个半月，嘉陵还记得那是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大雨倾盆，护城河的水位猛涨，几乎一夜之间淹了小半个帝都。
嘉陵在凌霄宫主殿里正焦头烂额，忽然一阵慌乱的敲门声惊扰了她的思绪。
她之前还从未见过被雨淋得如此狼狈的宋稚霜。
可那晚她打开门，看见一个惊慌失措的高挑女子，浑身上下无一挡雨物件，任由暴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和睫毛，造价昂贵的锦缎被雨水浇透，紧紧贴着她的四肢，那样子甚至连匹破麻布都不如。
要不是鸱吻剑还挂在她身侧，她甚至都会怀疑，这个女子究竟还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女剑神。
来人抬起头，昏暗的天火光亮下，一向骄纵豪横的美人眼里，此刻却只有无尽的、乌沉沉的绝望：
“嘉陵，救救我。”
她二人刚赶到宋府的大门外，就听见里面传出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
愣了一秒她才反应过来，这声音，竟然是宋夫人的。
“娘！”
宋稚霜听了大惊失色，手中提灯啪嗒一声坠落。
嘉陵抓住她的手就往宋夫人的住处跑去，离屋门还有大约七八米的距离，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女人的哭嚎：“怎么、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娘……”
宋稚霜六神无主，即刻就要朝屋内跑，被嘉陵猛地一把拽住：“等下。”
她把手中灯和伞交到宋稚霜手里：“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说罢就着夜色一头钻进了瓢泼大雨中，独自一人冲进了内室。
刚一脚踏进，浓得惊人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若不是知道这里是稚霜母亲的住处，她定会以为自己是误入了哪里的战场后方。
屋里很热。
几道沉闷厚重的帘子拉着，本意是用来防止丫鬟们跑里跑外的时候、带进的冷风让屋里的产妇受寒，可现在却仿佛成了阻碍屋内外空气流通的罪魁祸首，把产屋内的压抑、闷热、紧张全部锁得严严实实。
刚一进屋，嘉陵就感受到屋内的异样。
夫人早产，又赶上大出血，帝都方圆百里内凡是有点名气的产婆，宋家全都不遗余力去请了。
此刻的屋里，应该是一副慌慌张张、各种丫鬟产婆进进出出、大声安慰产妇的模样才对。
可眼下，自从那声嚎啕传出之后，屋子里好像就莫名静了下来。
就连嘉陵一个外人浑身湿透地进来，也没有人在意。
她随手扯过一块屋帘，飞快将身上不断滴下的雨水擦了擦，轻手轻脚穿过好几道屏风，猛地，眼前映入了脸色苍白、浑身脱力被汗浸湿、累得晕死过去的宋夫人，以及她面前几位手抱襁褓、面色铁青紧张的妇人。
看见宋夫人的贴身丫鬟吉缘丢了魂似的半跪在床侧，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嘉陵开口道：
“怎么了？”
如同晴天一声雷，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同一时间朝着她望去。
发觉此时此刻站在屋里发问的居然是大公主，屋内瞬间炸开了锅。
“大、大殿下！”“不、不好……殿下怎么来了？”“不是我不是我！”
“快回殿下的话，张婆、张婆！”
“别动我！谁快去再拿盆热水来！”
“要、要告诉殿下吗？”“没事的、没事的，殿下通情达理一定不会怪罪的！”
仿佛被重新上了发条，一屋子年轻年老的女人忽然又都重新陷入无休止的慌乱。
嘉陵不再理会，直直朝着抱着襁褓的张婆走去，张婆还想后退，可大公主何等气势，一把将襁褓夺过、牢牢抱在怀中。
襁褓里的，是个粉粉嫩嫩、浑身潮湿的小婴儿。
看样子，宋夫人刚刚已经成功生下了第三子。嘉陵看着婴儿露出的小脸顿时心生欣喜：“是个女孩儿！”
可满屋子人，却没有一个敢接她的话。
“吉缘！”
嘉陵心中已有怒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大公主……”
吉缘跌跌撞撞扶着床沿站起身：“您、您见多识广，能不能再好好看看、这个孩子……”
看她失魂落魄的，问也问不出什么，嘉陵赶紧转过身将婴儿放好，小心翼翼打开襁褓。
方才她只是看了一眼她的脸，所以并未看出什么异常。
可当襁褓被揭开，婴儿的身子完整露在她面前时，她才惊悚地发现，这个小婴儿、居然没有呼吸。
只见她面色透出一股异样的红，虽还活着，但整个胸腹部却异常安静，没有一点人呼吸时该有的起伏。
“这是……”
嘉陵的目光顺着她口鼻、胸腔一路看去，在注意到某个东西的时候，双瞳猛地收缩。
宋夫人刚刚难产生下的这个小女儿，她的胸腔里，居然没有心脏！
即使没有心脏，嘉陵也能看出，这个孩子的筋骨之清奇、天资之高，甚至要远超宋稚霜和宋稚云。
可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天妒英才。
这样一幅世间罕有、几乎可以说是天生半神的躯体里，居然因为筋骨的发育过于强健，而没有长出最最关键的、能让这些才能都发挥作用的心脏。
嘉陵活了几百年，阅人无数，因而才能一眼看出问题。
而对这一屋子的产婆、丫鬟来说，她们只知宋夫人大出血难产之后，生出了一个没有呼吸、但却仍暂时活着的“怪胎”。
“嘉陵！”
宋稚霜焦心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你娘没事，放心吧。”
嘉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静一些、欢喜一些。
“那……那你怎么还不出来？我弟妹还好吗？”
一瞬间，她只觉稚霜这个问题的难答程度，高于登天。
沉思片刻，在一屋子人面前，嘉陵长叹一口气：“稚霜，你多了个妹妹。只可惜，她生下来就没有心脏。”
没想到大公主的回答竟如此开门见山，屋里的丫鬟产婆纷纷惊得长大了嘴。
窗外一下子安静了。
许久，才听宋稚霜道：“我能进来看看吗，殿下。”
女剑神的声音听着冷静得吓人。
嘉陵听见这声音，悬着的心倒放下了小半：“当然。不过进来的时候把外袍脱掉，若是让你妹妹沾了湿寒气，会得百日咳的。”
窗外人愣了愣，忽然人影攒动，没过几秒，只穿着单薄内衫的宋稚霜便出现在门边：“她还活着？！”
“嗯。”
嘉陵点点头，抱起女婴走到她面前：“筋骨强似天神，可惜……”
宋稚霜有些狐疑，但手头上却是毫不犹豫地抱起婴儿，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
“唉。”
她发出一声叹息。
“殿下。”
她又接着道。
“你直接告诉我吧，我小妹，她还有没有救？”
说罢，她抬起头。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听起来十分镇定，没有悲伤，更听不出一点想要逼迫嘉陵一定救救自己妹妹的意思。
可她一抬眼，两行泪便顺着明媚白皙的脸庞滑落，被雨水打湿的发梢，凌乱地缠在额头和太阳穴处。
那双向来玩世不恭、狐狸精般灵动狡猾的眼睛里，现在居然乌压压的、满是连天火都点不亮的灰暗绝望。
就这一瞬间的表情，让嘉陵到了嘴边的话都硬生生忍了下来。
从没听过有哪个人可以没有心脏活着的。
就算眼下还活着，只怕也仅仅是靠着那副惊人的筋骨在强撑。
至于能撑到几时……
“宋小妹在母体里，应是靠着宋夫人的心跳和她自己天赋异凛的□□，才得以存活了这么久。”
嘉陵用最显而易见的方式掩饰：“可如今她离开了宋夫人的身体，自己也没有可以使用的心脏的话，情况怕是很棘手。”
就连屋里其余的人也能看出来，婴儿的气息和面色，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越来越差。
“也就是说。”
嘉陵终于想到一个也许更容易被接受的说法：“如果短时间内能找到代替她心脏的东西，那么你小妹、或许不是不能活下来。”
“什么？！”
正在所有人都头疼脑热之时，窗外之前宋稚霜站过的地方忽然传来一声中年男子的惊呼。
事情比嘉陵预想的还要糟糕。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刻本应在外领兵作战的宋承。
说情况糟糕是因为，嘉陵本以为此时回来的会是宋稚云，可不知为何，前两次夫人产子都没回来的宋承、却在这第三次宋夫人无故早产的时候，忽然提前回到了宋府。
老爷的突然到来显然也吓坏了在场的一应人等，屋内登时乱作一团。
下一秒，宋承浑厚的声音就在屋内响了起来：“阿榕！霜儿！别怕，爹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