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三山街也是一条商业兴旺的街道,沿街有很多书铺、瓷器店、毡货和绸缎铺子,安珞阳一边走一边看,逛了一会便看到了那家最大的瓷器店,它的店门足有别的铺子两倍大,里面摆满了各种瓷器,好几个小伙计在忙碌。
安珞阳说明来意,一个机灵的小伙计便进去请人,没过多久李恒就过来了。
李恒穿着一身墨绿色绸缎长衫,面庞方正硬朗,留着短须,一头乌发抹了油膏,虽人到中年,但看起来仍旧很有精气神,至少比胡叔看起来年轻许多。
安珞阳冲他微微拱了拱手,“李掌柜安好。”
李恒看见她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娘子,有些惊讶,问道:“娘子安好,敢问娘子怎么称呼?是胡兄让你来找我的?”
安珞阳听到娘子这个称呼,愣了一愣,才想起她今天梳了妇人头,微微侧身向他了个礼,“我姓安,李掌柜唤我珞阳即可,这次我来金陵办事,胡叔便让我来拜访您,给您带了一封信了。”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信件。
“多谢安娘子。”李恒接过信笑道:“我与胡兄也有几年没见了,听说他之前经营失利了,一直待在云南,不知如今一切可都还好?他这个人倔,从不肯跟我说他的难处。”
“都是以前的旧事了,现在一切都好,胡叔如今正在福建做买卖。”
李恒听完高兴地笑了,短须微微翘起,“安娘子唤胡兄为叔叔,关系想必极为亲近,就喊我李叔吧,我也厚颜叫你一声珞阳。在金陵,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提便可。”
“那珞阳先谢过李叔了。”安珞阳毫不犹豫地向他行了个礼。
“哈哈!”李恒高兴地捋须,问道:“珞阳,你现在可有住处?要是没有,直接住在胡叔府上。”
“不劳烦李叔了,珞阳已经安排好了,就住在评事街的升荣客栈。”
“既然如此我就不安排了,升荣客栈离这也不远,我看现在就快到正午了,不如就让我请你去酒楼吃顿饭吧!这个可不能拒绝,总得让我尽下东道主的礼仪。”
盛情难却,再加上安珞阳也想向他请教请教南京的生意经,便道了谢应下。
李恒换来伙计吩咐了几句,便带着安珞阳去了附近上一家西江酒楼,点了十几道金陵美食。两人边说话边吃饭,李恒善谈,知道她也经商之后,问了她许多西南生意上的事。
安珞阳便趁机跟他请教了一些生意上的门道,两人谈起以往生意上的诸多经历,越讲越投机,不知不觉酒也去了半壶。
“不知李叔可知道金陵有什么姓安的大户人家吗?”饭吃到一半,安珞阳忽然想起这件事,师傅说他当初救她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是贵重料子,在江南应该算是富贵之家。李恒在金陵多年,可能有听说过。
“姓安的大户人家?我还真没什么印象。”李恒想了想,说道,“不如之后我让人去打听打听,安姓在这里不算常见,应该不难找。”
“那我便谢过李叔了。”
这顿饭吃了大概有一个多时辰,李恒店里有事,伙计来请他,他就先离席了,走之前还吩咐一位伙计送她回客栈。
下午安珞阳去裕民坊转了转,那里的街道要比评事巷宽阔很多,沿街都是深宅大院,住着许多王公贵族,仕宦大家,宁阳侯府便处在其中。安珞阳在街上观察了许久,发现了一件怪事,宁阳侯府门前好像异常冷清。
像其他的府邸门口,时不时就会有马车驶过来,或是上门拜访,或是在外等候,其它的小门也总有下人进进出出,总之是车马如流,宾客如云。
但宁阳侯府却不一样,安珞阳盯了一下午,只看到一扇角门出来了一个下人,带着一个卖菜的贩卒进去了。
看来,这宁阳侯府并不像名称听起来那样显赫,安珞阳选了在街口的一家热闹的茶馆,向人打听有关宁阳侯府的事情。
也是巧,她旁边桌坐的是一位戴着儒巾的年轻书生,听到她打听,自动搭上话来,不用安珞阳多问,书生立刻侃侃而谈起来。
原来这宁阳侯的祖上是鼎鼎有名的泾国公陈亨,当年陈亨跟随尚是燕王的太宗靖难,屡建奇功,战死后被追封为泾国公。
其子陈懋早年随父参与靖难之役,也以功封得宁阳伯的爵位。永乐七年,陈懋又以镇守宁夏之功进封宁阳侯,世袭罔替。此等荣膺,在当年可谓是富贵盈门,盛极一时,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王公贵爵,无数文人投奔门下,仰其鼻息。
但可惜的是,陈懋去逝后,后世子弟皆都贪恋声色,轻奢极侈,不复陈亨、陈懋当年的功绩,门庭逐渐萧疏了。
直到后来一件事,彻底使宁阳侯府失了圣眷。宁阳侯府的爵位传到陈懋五子陈瑛手里时,陈瑛因违法乱纪,遭还是太子的孝宗厌弃,被下狱免职,后其侄陈辅袭爵,但陈辅也是个贪恋美色的败家子弟,他本与驸马杨伟的小女订下了婚约,但听闻涞水县有一个名叫郝荣的女子美貌非常,便瞒着杨家,偷偷将人娶了过来,藏在府里。
陈辅对郝荣的宠爱衰减后,仍旧娶了杨氏进门,东窗事发之后,公主驸马一封上书参到了陛下面前,孝宗大怒,将陈辅下狱,革去侯爵,贬为平民。
自此,陈氏一族被遣到了金陵,十几年后才终于得以复爵,由陈辅的侄子陈继祖承袭。虽然爵位还在,但宁阳侯府算是彻底地衰落了,后来的爵位承袭也断断续续,现在的宁阳侯是陈继祖的长孙陈大纪,勉强维持着门面。
书生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直把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吸引了一众茶客,最后书生长叹一声,结束了话题,众人都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忙请他再说一些,书生微微一笑,抚起手来,把话头接着转向了其他的王侯将相。
这书生见识广博,再加上口才了得,如果功名不济,去茶馆里说书也是不错的。安珞阳钦佩不已,最后请他喝了壶上好的碧螺春。
古都金陵,果真是气象不凡。安珞阳在外逛了一天,深感此处的锦绣繁华,真的是云南拍马难及的。唯一不好的就是,物价太贵了。
离十一月还有十天,安珞阳先在金陵城里玩了一圈,顺便打听父母的消息,但什么都没打听到。等到十月二十五,才前去宁阳侯府送信。去之前,她还特意租了一身贵重的衣饰,为了行事方便,依旧是做妇人打扮。
侯府门口没有门房,安珞阳敲了许久的门才走出一个老先生,安珞阳说明来意,老先生却不为所动,说没有名帖一律不得入内。安珞阳无奈,只好给他塞了一个钱袋,老先生这才笑逐颜开,利落地进去通报了。
等待的时候,安珞阳透过院墙往里看,依稀可见一些高大的树木,但十月末天气寒冷,叶子都掉光了,唯独有一树早开的腊梅,缀了几朵黄色小花的枝条横斜出来,香味清浅。
在外面等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老先生请她进去,进入大门,是一个小院子,杂乱长着一些枯黄的花草,和几株腊梅。接着便是厅房的小门,老先生让她在偏厅等候。
没多久,出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穿着青灰色的圆领长袍,外罩道氅。男子身形清瘦,眼窝深陷,头发也很稀疏,已经有些发白了,简单的用簪子束着。他在太师椅坐下,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安珞阳观他面相,看着像是病了,且病得还不轻。安珞阳走上前,半跪着行了个礼,“民女见过侯爷。”
陈大纪挥了挥手,“起来吧,听管事说,你从云南带了封信给我。”
本来他身体不好,是不想见客的,但听到云南二字,还是支撑起身子出来了,因为他母亲如今正在云南。
三年前,朝臣弹劾驻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朝弼与其寡嫂陈氏通奸,陛下勒令他将嫡母和陈氏送来南京,沐朝弼却一直抗违不从。朝中本欲革去沐朝弼的爵位,但沐家世代驻守云南,手中握有万余军队,恐激起边陲事端,此时便一直悬之未决。
陈氏是陈大纪的小姨,当时的云南巡按陈大宾便奏请陛下,让他母亲以长嫂的关系去滇中查验情实。他母亲年事已高,但又不得不遵旨前去,这一去已有一年多了。
安珞阳把信拿出来,递给一旁的管事,“民女从云南过来之前,有人要民女带封信给侯爷。”
管事把信送到陈大纪面前,陈大纪打开草草看了眼,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脸都涨红了。管家急忙上去给他拍背顺气,忙活了一番后,陈大纪已是虚弱不已,连话也说不清楚,朝安珞阳挥了挥手。
管事会意,对她道:“你可以走了。”
事情比要安珞阳预想的要简单多了,她本以为陈大纪还会问一些问题。
安珞阳走后,陈大纪把信重新再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不多,说的是陈老夫人在云南罹患重病,请侯爷速去。可他看着总觉得不对劲,半月前,云南不是寄来一封信,说一切安好的吗?
怎么这次突然得病,还派了个莫名其妙的人来送信,陈大纪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冲管家喊道:“快去把送信的人给拦下。”
管家急忙差人去留人,可安珞阳此时已经出了府门,不知去向。
安珞阳离开得很快,走之前她回望侯府大门,只见庭院萧索,门漆斑驳,那几株梅花在风里瑟瑟发抖,细小的花蕊孱弱不堪,安珞阳有种不详的预感。
再想到陈大纪的虚弱身体,愈发觉得这富贵门庭,在风雨里飘摇,马上就要坍塌了。
不过这一切,又与她有何关系呢?就像那位书生说的,“年年新庭换旧苑,五十年兴亡徒一瞬……”
她要做的,就是离这些事情越远越好。
离开裕民坊之后,安珞阳就去了镇抚司,南京镇抚司自国都搬迁到京城后,就沦为闲散衙门。
安珞阳没有亲自去,买了一根糖葫芦,引诱一个正在街上玩石子的小孩,让他过去将信给站在府门的守卫,说送给里面的大人。
小孩乐呵地接受差遣,跑过去把信给了门口的守卫,远远看着对方接下信,安珞阳就离开了。
既然对方只说送至镇抚司,她也就不管那么多。
两封信的差事做完,安珞阳立刻就去汇济钱庄兑了银子,刨去钱庄的要收的息钱,只余下一百九十两。安珞阳把一百五十两兑了银票,剩下四十两换了些散钱。
她本应该就此离开的,但一直没有打听到亲人的消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在南京城再待上几天,金陵城这么大,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就算最后出了事,也未必能找到她。
镇抚司不远处的巷子里,扎着总角辫子的小孩坐在路边,正拿着糖葫芦欢快地舔着,嘴角流出黏答答的口水,滴在衣襟上。
突然有一双手捏住了他的胳膊,小孩疼得尖叫一声,他转头看见一张阴沉的脸,吓得哇哇大哭,糖葫芦也掉在地上。
那人的目光阴寒,盯着他问:“刚才是谁让你送信的?”
小孩吓得面色惨白,抽抽噎噎地回答:“是一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