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
一连等了九天,宁阳侯在惶恐不安中,终于迎来了陛下的密旨。
密旨是由陛下的锦衣亲卫一路快马兼程送来的。圣旨中说,陛下已派了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邹应龙巡抚云南,督查云南军备情况。
此外,令宁阳侯次子陈应诏带领手下二十缇骑赶往云南,一则暗中调查此事虚实,二则,将李氏陈氏婆媳俩接到南京。
陈大纪看完秘旨,两腿发软地坐在椅子上,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幸好,幸好,陛下没有怪罪下来。”这几天他一直为此事忧惧不已,连病情也加重了许多。
陈应诏握着那封圣旨,也长呼出了一口浊气,在不确定的未知命运面前,命运还是偏向了他一点,陛下虽然对黔国公有所怀疑,但也没有到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而且,陛下已经派了督御史大人去云南,却还派他暗中调查,应该是不想将此事闹大,力图绥靖。如今北方俺答蠢蠢欲动,若南方也发生战乱,恐兵力不足。
但要是黔国公真的叛乱,他可能就走不出云南布政司了。也许这正是陛下派他去的原因吧……一个用以试探的马前卒。
云南地势复杂,蛮夷众多,语言不便,要暗中查探并不简单。陈应诏想到那个被他关在后院的女子,她自小在云南长大,应该熟悉情况,而且从她的语气中听得出,她在云南似乎还有些势力。
如今局势已定,那个女子就算再想搞什么小动作,也无济于事,不如让她为自己所用,她要是够识时务,也该乖乖听话。
陈应诏来到关押安珞阳的房屋,却发现门口空无一人,连门锁也是打开的,上面还插着钥匙。
他推门门,只见送饭的下人和两个守卫都昏倒在地上,里面本该关着的囚犯却毫无踪影。
陈应诏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怒火瞬间窜了上来,朝后头跟来的侍卫喝道:“还不快去找!”
“是。”侍卫们还是第一次见主子发这么大的火,不敢懈怠,纷纷往各个方向找去。陈应诏看着桌子上打翻的饭盒,她应该是打晕了中午送饭的人才逃出去的。
“中午送饭是什么时候?”
跟在陈应诏身边的那个少年侍从,进屋捻了捻散落在地上的米粒,回道:“每天送饭都是固定时辰,今天没变的话,那应该离现在还不到半刻钟。嗯,饭还是湿的,没有完全变冷,没错。”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她的腿伤还未全好,不可能走得太远,兴牧,你带人围着侯府往外搜捕。”
“好嘞。”少年侍从跃跃欲试,“大人放心,我一定把那给贼女抓回来。”
陈应诏派的人在府外忙活,但其实安珞阳根本就没出府,反而躲在了一处离得不远的僻静地。
她把腿伤养得差不多之后,终于瞅到时机,趁每日送饭门锁打开的机会,打晕了送饭的和那两个木头守卫,得以逃脱出来。
之后,她便穿过回廊,进了旁边一座阁楼的第二层,安珞阳本来是想从这里跳墙出去的,但墙有些高,她脚伤刚愈合,还使不上太大的劲,跳下去恐怕会崴脚。
要是崴了脚,就更加走不动路了。
想了想,安珞阳计划找根绳子把自己吊下去,她进书房翻找,却看见窗边坐着一个男子,大约二十岁左右,身材瘦削,手上还握着一管萧,正愣愣地看着她。
安珞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没想到这个男子突然捂住胸口,满脸痛苦,安珞阳把手松开,这男子还在张着嘴,剧烈的喘气。
这不会是被她捂出了哮病吧!安珞阳连忙拍他的背,帮他顺气,拍了好一会儿,男子才缓和过来。
“你怎么这么体弱,我都还没捂紧你就喘不过气来了。”
男子呐了呐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在下身体多病,受不得外物刺激,多谢姑娘相救。”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
其实他也很想问这个问题……男子咳了咳回答道:“这是在下的书房。”
“哦。”安珞小步退后,“你是宁阳侯的儿子?你不会是世子吧?”
安珞阳此前还想,为何来抓他的是宁阳侯的二公子陈应诏,处理这件事的也是陈应诏,而宁阳侯世子一直都没有出面,他可是侯府未来的主人!
如今看到这个病恹恹的世子爷,安珞阳一下子就想通了,不是他不出面,而是他不能,跟他爹一样,身体都不太好。
这宁阳侯府一共没多少人,还两个都有病在身,真是门运不济。
陈应诰没有回答他,脸色变得稍稍有些落寞,“姑娘出去吧,在下还要温书。”
“那这样,我可不可以借绳子一用?”
“姑娘要绳子做什么?”
“是这样的,从这二楼吊绳子下去,可以出府。”
陈应诰突然问:“姑娘是二弟抓回来的那个人?”
安珞阳摸了摸鼻子,随即点了点头,“那……还有绳子吗?”
陈应诰看着淡淡地说道:“姑娘就算这次逃出去了又能怎样呢?上次被抓了,下次就不会被抓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可以小心一点,逃出去了立刻就离开南京城。”
“外面围着许多护卫,约有四五十人,姑娘就算身手再好,也未必能逃得了。”
陈应诰的语气一直波澜不惊,眼睛也很真诚地看着她。安珞阳恨不得瞪他两眼,“你们兄弟俩真是一个德行。算了,我自己找。”
说着,安珞阳就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最终她看中了挂在窗户上的窗帘,正准备把窗帘扯下来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萧声。
萧声尖利急促,是在传递消息,安珞阳冲过去夺走他萧的时候,已经晚了,远处的人听到声音,立刻朝这边围了过来。
陈应诰波澜不惊地走到阳台上看了一眼,回来对她说:“应该是抓你的人来了。”
安珞阳颓丧地靠在窗户上,唉声叹气道:“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
陈应诰有些疑惑地望着她,“我为何要放过你?”
“被关起来的这些天,我只能吃剩饭,身上还带着伤,我都快饿死了。而且,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也是别人害的。”她的眼神格外陈恳真挚,简直让人不忍拒绝。
见他没反应,安珞阳仰头长叹一声,大有一副欲要英勇就义的姿态,“看来,我又要回去被关着了,天要亡我啊!”
陈应诰沉默着没有说话,目光也避开她的视线,投向了别处。
眼看逃不了了,安珞阳索性也不再挣扎,拿起夺过来的萧细看,忽而问道:“我可以吹吗?”
“姑娘随意。”
安珞阳放在嘴边试了试音,便吹了起来。她这一个多月也练了许久,吹得还是很……不尽如人意。
陈应诰皱着眉头,听完了半曲平沙雁落,才缓缓说道:“这是一首好曲子。”
“多谢世子的委婉评价。”安珞阳悻悻地放下萧,“我之前吹得比这要好。”
“这是泉州的南箫,与一般的洞箫有些不同。”陈应诰伸手拿过她手里的萧,用手帕细细擦拭了一番,这才吹了起来。
他吹的也是平沙落雁,但这首曲子在他嘴中完全变了个样子,悠扬婉转的乐声从长萧缓缓流淌而出,又带着丝丝的苍劲和哀愁,仿若大雁在哀声低鸣,曲终之际,大雁的哀声也渐渐沉息。
这曲子比她之前听过的更增添几分凄婉哀愁,安珞阳不禁有所感怀,又联想到自己又要被抓回去,成为一只困雁,因此更加难过。
只是这人明知她是抓回来的囚犯,还依旧不紧不慢地与之对谈,仿佛面对的,是个来此做客的友人,也是个怪人。
陈应诰放下南萧,缓缓说道:“有人上来了。”
他话音刚落,楼梯上就有声音传来,先是两个身穿黑衣的护卫,但是他们上来之后站在楼梯口没有动,只是警惕地看着安珞阳。
因为此时,安珞阳手中拿着一个不知从何处摸来的剪刀,正架在陈应诰的脖子上,她冲着来人地喊道:“你们要是敢过来,你家世子就没命了!”
陈应诰没有意外,反而平静道:“怪不得你被我发现了却不走,只在这里与我闲聊。”
安珞阳笑了笑:“你们侯府人多势众,我自知逃不出去,不如挟持你做人质。”
护卫没敢动,很快,陈应诏就冲上来了,此时的他愤怒至极,双瞳似燃着火,双目死死地盯着安珞阳,大声喝道:“你敢?”
安珞阳看见他慑人的的眼神,莫名地怵得慌,若是没有陈应诰,想必这人会瞬间抽刀将她大卸八块。
她清了清嗓子,才强装镇定地提出条件:“你放我走,否则我就杀了你亲哥哥。”
陈应诏脸色阴沉,一步一步走近,语气越发森然,“安珞阳,你要是敢伤我大哥一分一毫,我必会将你五马分尸,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最好现在束手就擒,我还能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陈应诏没说话,倒是陈应诰先开口了,“那你杀了我吧!”
就算安珞阳掐住他的脖子,他整个人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脸色从始至终都未变过,好似自己刚刚说的话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日常寒暄。
陈应诰看着对面的人,嗓音清浅:“二弟,你无须管我,就算我死了,也好歹是真正做了一件事。”
安珞阳发现他的脖子靠得里剪刀越来越近,急忙道:“要我放过你大哥,你必须放我走。”
眼看尖锐的剪刀头几乎刺入兄长的咽喉,陈应诏终究是停下了脚步,妥协道:“……好,我放你走。”
“你,还有你的的手下把武器都放下,给我备一匹好马,把我的包裹还给我。”
“没问题。”陈应诏扔下手中的刀,抬手示意外面围着手下也都放下武器。
“还有,等我出了南京城,我才会把他放回来。”
陈应诏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眼看就要彻底失去耐性,但他还是忍住了。
安珞阳正要带着人质出去,手下的人却突然动了,陈应诰喊了一声,“不要管我。”然后就扯住了安珞阳的手,把剪刀往自己的脖子使劲刺去。
安珞阳差点没反应过来,她本来也没想过要伤害无辜,下意识收回手把人推了出去,剪刀也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陈应诰倒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脖子渗出血液,浸湿了衣领上,好在伤口不深,血并未流多少。
人质一脱困,围着的侍卫立刻就冲上来将安珞阳抓住了。
捏着她双肩的两个侍卫仿佛跟她有仇似的,手劲极大,几乎快要把她的肩胛骨给捏碎了。安珞阳痛得心中憋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冲倒在地上的陈应诰愤愤喊了一声,“蠢货!”。
陈应诏也是始料未及,扶起兄长,差人去叫大夫,随后就走过来,用绳子绑住安珞阳的两只手,将她拎了出去。
出来后,安珞阳就被陈应诏丢给了两个侍卫,侍卫们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失误,这次把人押得极其用心,铁一般的手臂钳住她动也动不得。
被押走的一路上,陈应诏都没说话,也感觉不到他之前被威胁的愤怒,安珞阳忍不住道:“我没想杀你大哥,我最后可是放手了的,你刚刚答应过我,会放我走的。”
“那就看你有没有命活到那时候吧!”
“你!”愤怒席卷上安珞阳的脑子,脏话几乎脱口而出。但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咧嘴笑了,“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
陈应诏回头瞥了她一样,嗤道:“自作聪明!”
“陈应诏,不如这样,我帮你查清楚这件事的始末,你就放我离开。”
“你觉得你现在还有用吗?”
“我有没有用,大人您自己还不清楚吗?”
陈应诏冷笑了一声,话锋却是一转,“好,就依你说的,你帮我查清楚这件事,我就饶你一命。”
陈应诏没有把她带回房间继续关着,反而是带她去了前院偏厅,桌子上放着一张地图,安珞阳看了看,正是云南的坤舆图。
“我明日出发去云南。”陈应诏扫了她一眼,缓缓说道:“你跟我一起去。”
“这就是你要我做的事?”
陈应诏不紧不慢地说:“你在云南生活了这么多年,应该很熟悉当地的情况。”
安珞阳想了想,问:“要是我不去呢?”
“那之后就劳烦姑娘移居镇抚司大牢了!”
“你不怕消息泄露?”
“你大可以试试!”
之前私自把她关在府里,现在却又要把她关进大牢,前后态度如此之大,看来这件事有了新的转机了。至少,他不再担心信里的内容会被泄露。
安珞阳回道:“那好,不过你要把我的包裹还给我,还有我的银票。”
“要是你的事情办好了,银子我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那我父母的消息呢?你应该查过我的身份吧!”
陈应诏迟疑了一下,从袖子拿出一张纸,安珞阳迫不及待地想要夺过来,却被陈应诏收回了袖中,“这是你父亲在朝为官的履历,以及他现在被调往何处,上面都有记载,不过,要等到事情办成之后我再告诉你。”
安路阳内心的激动恰如被一盆冷水浇灭,“不能现在告诉我吗?”
陈应诏想也不想,“不能!”
“……那你能不能让你的手下别抓着我,放心,我这次一定不逃跑!”
陈应诏朝身后的一个黑衣少年招了招手,“兴牧,你跟着她。”
兴牧是陈应诏的贴身侍卫,此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张带着嫩气的脸,白白净净的。兴牧收到命令之后,便走到安珞阳身边,眼珠一刻不停地瞪住她。
“兴牧的武功不下于我。”言下之意,估计就是,你之后都别想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