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卡
低垂的天穹之上万里无云,唯有刺目的阳光照射下来,清明一过便将迎来暑气,若在京城此时天气还算凉爽,但在云南,天已经热了起来,尤其是长途跋涉之后,格外的燥热。
窜起的野草还未来得及开花结实,就被行军的队伍踩得七倒八歪,浩荡的军队一过,此地便凹陷进去了一大块。
本来可以走大路,但邹应龙自从得知有东吁国的军队赶来,就改道走了野地,免得被敌军发现。
待到中午,邹应龙吩咐下去在此歇脚,生火做饭,半个时辰后再出发。他找了一块树荫下马歇息,正想靠着树根眯一会,随侍赵百便跑了过来说道:“大人,派去景昽的探子回来了,同行的还有陈千户派来的缇骑,有要事要向您禀告。”
军情紧急,邹应龙也顾不得瞌睡,立刻让随侍把人带过来。探子和缇骑皆是一身风尘,看样子是赶了很久的路,来不及休息。
邹应龙问道:“你们是有何要事?”
两人朝邹应龙行了个礼,为首的缇骑率先开口,“禀告大人,下人奉副千户陈大人之命前来,陈大人得知在老挝有一支东吁国派来的军队正赶往车里宣慰司的治所景昽,陈大人希望您能够赶在这支敌军之前到达景昽,一举攻下景眬府。否则在东吁国的增援下,车里宣慰司将难以收回。”
邹应龙听完,不禁倒抽了几口凉气,“大概还有多少时间?”
“回大人,最晚也要在在七天之内赶到。小人骑马花费了两天天时间,军队步行,沿着九龙江大约要五天,要是从东绕过勐宋山,最少则需要九天。”
“可九龙江边的纳卡,那里有山防驻兵,就算能攻破,花费的时间也远不止五天。”赵百不禁道。
“小人经过纳卡的时候,还发现城外新增了军队,应该是之前东吁国派来的那支援兵。”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邹应龙头都有些痛了,“有多少人?”
“回大人,大约有四万。”
四万不算特别多,他这次从镇沅府和威远州调来了一些兵,尚能与之匹敌,可是他们占据地形,要在五天内赶到,须得两天之内攻破,在两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根本就不可能。
邹应龙转头对赵百说道:“去喊周顺、罗汝芳和钱光来,说要商议军事。”周顺、罗汝芳和钱光分别是贵州安顺、云南镇沅府和威远州的屯田副使,邹应龙发文调各州屯兵,镇沅府和威远州率先出兵,罗汝芳和钱光这次各带了两万屯兵支援。
没一会儿,他们三人就过来了,赵百在路上已经将事情给三位都说清楚了,邹应龙便也不多费口舌,直接问道:“你们可有想法?”
三人行了个礼之后,便皆都垂手不语,邹应不禁叹口气,振了振衣袖,他随口一问,也不曾抱有什么期待。
这时一旁候着的缇骑开口说道:“禀告大人,小人来之前,沈大人提了一个办法。”
“哦?快快说来!”
“声东击西,夺城即走。”
邹应龙一听便明白了,陈应诏的意思是,另派一小队人绕过勐宋山,吸引纳卡的驻兵追击,他
然后趁城中空虚,一举攻下纳卡,然后不作停留立刻赶去景昽。
东吁国之所以派兵过来,还守在纳卡城外,目的就是截断从北到景昽的路,要是得知他要绕过勐宋山,肯定会去追击。
可是这样的话,吸引敌军的那支队伍不仅要拖延足够多的时间,不能让敌军发现,还基本没有生还的机会。
这个计策算不上毫无疏漏,但确实是现下唯一的办法了。可是现在派谁去也是个问题,就算有人去,那人也未必有拖住敌军的能力。
“下官愿意前往。”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邹应龙看去,说话的是镇沅屯田副使罗汝芳。罗汝芳长得高高瘦瘦,稀疏的头发大半斑白,看样子比他还老,满身文书气,身体又这么瘦弱,还不知道能不能骑马。
邹应龙不禁苦笑,“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不过还是另派他人吧!”说着,邹应龙看向了罗汝芳旁边的钱光,他正值壮年,虎背熊腰……
罗汝芳上前一步,拱手道:“下官在云南驻守多年,熟悉勐宋山地势,定能把东吁敌军给拖住。”
钱光生怕邹应龙派他去,这时有人出头,高兴还来不及,忙说:“大人,罗副使熟读兵法,曾多次带兵平叛,绝对是最好的人选。”
“下官愿立下军令状,若不成功,甘愿受死。”
这话有些严重了。邹应龙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罗汝芳,见他虽瘦弱年迈,眼中却饱含激昂,之前看起来单薄的脊背这时也显得挺拔了许多。
不知为何,邹应龙被他的气势感染,冥冥中就相信他能把事情办好,“那好!你带着你手下的两万士兵去,要是你能把东吁敌军拖住,助本官攻下纳卡,本官为你记头功。”
“下官定不辱使命。”
中午吃过饭之后,罗汝芳立刻传下军令,令手下的士兵每人扎两个草人架在身旁,午后出发,队伍行走在茂密的草木之间,远远看去,两万军队隐隐有数万之众。
罗汝芳打着巡抚的旗帜,一天之内便进入了车里,到了纳卡附近,与城防线仅有一山之隔,东吁的军队就在山对面的九龙江边。
纳卡城墙上烽火通明,瞭望台上的士兵已经可以看见他们了,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有军队过来追击了。起先是小队伍前来刺探,罗汝芳没有理会,依旧带着军队迅速前行,很快,城下驻扎的几万士兵便全都追来了。
罗汝芳连夜带兵,绕过河谷,向西绕过曼吕山谷,来到了滑竹山。
滑竹山是勐宋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山峰,也是车里宣慰司最高的山,山中地形复杂,行路崎岖。得知身后的追兵离他已不足十里,罗汝芳这才带着士兵一头扎进滑竹山中。
邹应龙这边则晚了半天出发,砍掉军旗,披草潜行,并派斥候四处侦查,以防敌军发现。为了加快行军速度,他还特意让士兵轻装简行,只留了五天的口粮。七万士兵分了两队出发,周顺领三万人为左翼,从纳卡西边的九龙江进攻,邹应龙则率军从中路出发。
纳卡城建在纳卡山和九龙江之间,一边据山势之险,一边占河道之利。也正因为如此,纳卡城有两处豁口。可一边攻打正城门,一边走水路从东侧进攻。
或许是因为城中士兵已经被罗汝芳吸去了注意力,再加上云南树木繁多,隐蔽性强,一路都没有出现意外,赶到纳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在森林里潜伏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邹应龙便带兵围在了城下。
纳卡城墙上的驻兵远远看见城墙下的浩荡军队,大惊失色,立刻着人禀告纳西。
纳西刀土宛是城内的统兵官,他此时正在府中饮酒作乐,得知城下来了敌军,刀土宛搂着娇美侍妾的手吓得一下子软了,硕大的屁股跌坐在地,他慌慌张张地喊道:“不是说只有几万人吗?昨天从东边过去了,怎么还有人?”
自从有了东吁国的兵力支援,他就以为万事无忧,没有这么管过边防侦查一事,没想到还潜伏着一支军队。
刀土宛身形肥胖,一时之间难以站起来,左右赶紧来搀他,他好不容易站好,问前来禀报的人:“城外有多少人?”
“少说也有四万。”
“城里呢?”
“东吁的将军带了兵去追击,现在城里只剩下两万。”
“四万,那还好。”刀土宛松了一口气,“现在赶快派人去叫将军回来,等大军回来,这四万人一个都活不了,备轿,我要去城墙上看看。”
“是!”左右应道。
城池约三里外的森林里,邹应龙号令下去,让士兵就地砍树,准备攻城器械,两个时辰之后就开始攻城。
诸事准备妥当,邹应龙来到一处山坡,登高眺望远处的城墙,云南烧造技术落后,纳卡的城墙还是泥块堆垒起来的土墙,比一般的砖墙要低矮许多,攻城难度也会低上不少。
邹应龙正想着,却见城墙之上,推出了一架架黑色的火炮,他的脸色渐渐凝固起来,“这些夷族人手中怎么会有火炮的?”
火器罕见,尤其是大宗的炮台,现在也只有直属圣上的神兵营配有火器。如果是这样的话,就麻烦得多了。
刀土宛站在墙头上,摸着火炮黑色的管身,得意地大笑,这可是他专门从红毛夷子手里买来的大炮,对付城下这些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攻城命令已下,时辰一到,攻城的鼓声如约响起,伴着浩浩荡荡的鼓声,围在城外的数万士兵开始攻城,阵型是常见的模式,前头的士兵手持盾牌开始冲锋,后边长矛跟上,再后面,则是弓箭手。
利箭如雨般互射,不断有人倒下,眨眼间尸体就堆叠如山,血水在城墙之下的泥地上流淌。
冲锋在前的数位士兵手持盾牌,架着云梯,踩着同伴的尸体,眼看着快到城门,突然一声炮响在他耳边轰然炸起,紧接着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身体四分五散。
炮火自此接连不断地响起,在地上炸起一个个的坑洞,才刚刚成形的队伍立刻溃散,无论怎样都靠近不了城门。
正城门这边的战况一直持续了约有半个时辰,只在城墙上零星架起几架云梯,眨眼间就被推翻。
眼看着伤亡越来越重,战况却未有任何进展,邹应龙只好下令鸣金收兵,退回营地。
邹应龙回到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里,未久,副官便过来跟他汇报刚刚攻城的伤亡情况,战死者足足有三千,受伤更是不计其数。
这虽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但对方有火炮,伤亡着实惨重。邹应龙蹙着眉头叹道:“是本官攻城心切了,城墙上架有火炮,要在两天之内攻下,太难了。”
钱光候在邹应龙的身边,赶紧安慰道:“大人,虽然对方有大炮,但兵力不足,等到张副使从东边赶来,两边夹击,他们兵力不足,必定左支右绌。。”
“可未必有把握啊!”邹应龙站起身来,呆在这里无济于事,反而更加心烦意乱,他索性出去巡查。
这时士兵正在抓紧时间吃饭休息,也有些工匠在连夜修建云梯,刚刚开辟的营地仍是一片狼藉。
在外面巡视了一会,邹应龙忽得感觉脸上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流过,一摸原来是水,他朝天上看,却见逼近夜晚的天空之上乌云笼罩,凉风也渐渐吹起,俨然是要下大雨的架势。
邹应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忙问赵百:“张顺那边怎么样了?”
赵百恭敬道:“半个时辰前传来消息,说已经到九龙江边了,就等明日出兵的指令。”
邹应龙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忽得一笑,喊道:“派人传令给张顺,今晚准备奇袭纳卡城!”
注:明清时期,流经西双版纳的澜沧江河段又称作九龙江(网上搜到的,如果有误,望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