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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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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疼痛从腿、从肩膀涌上,不剧烈,但绵延不绝,如潮水般一阵一阵翻涌而来,不断刺激着本就虚弱的神经。陈应诏的意识逐渐被疼拉回,除了痛意外,他还感觉到全身温暖得有些燥热。

他缓缓睁开眼睛,炫目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眩晕,夏日灼热的光线,穿过缠绕着藤蔓的窗棂透进来,蒸发掉枝叶上的水汽,仍带着强烈的余温,正好照在他的脸上。

他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半阖着眼,悄悄观察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老旧的木屋,约六步宽,空间狭小,屋里摆了两件木柜,其余都堆满了杂物,角落里还塞着几个老坛子,窄小的门用布帘子隔开。

身下的床榻很宽敞,是连在一起的通铺,能容纳三四人的样子,右边还铺着几张黑褐色的草席。都十分陈旧,隐隐还能闻到腐烂的气味。

他这是被人救了……依稀记得自己昏迷前,林子里似乎出现过一缕火光,他曾奋力朝那缕光爬去,但在半途就已力竭昏迷。

感觉周围没有危险,陈应诏这才起身,手扶着床架坐起来,打量身上的伤。除了肩上的布带,他的右脚踝也被包扎了起来,裹得臃肿,灰色的布带里隐约散出芬芳的青草香。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古旧的关节发出一声沉重的“咿呀”,有人走了进来,轻微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陈应诏抬眼看向门帘,心下想到无数种可能,但进来的那个人,却让他呼吸一紧。

“安姑娘!”

不过短短一日未见,陈应诏却有恍若隔世之感。她穿了一件青绿色短上衣,衣袖仅到胳膊处,坠有水青色流苏,露出一双莹白细瘦的手臂。下身更是清凉,绣着繁复花纹的细麻布裙被挽了起来,勒在腰际,露出一双藤鞋,和修长白皙的小腿。

柔顺的黑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耳朵,头上罩了一个用细枝编成的头帘,缀有淡黄色的小花,两侧流苏顺着头发垂到肩膀处。女子细眉粉唇,还在眉间描了怪异的绿色符文,俨然一个土生土长的异族女子。与以往见到的样子大相径庭。陈应诏甚至有些认不出来了。

安珞阳瞧他坐在那里,有些呆气,便也不叫他,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走到他面前用夷语跟他说话。

陈应诏自然是听不懂,只见她嘴唇一张一合,滴溜瞪着双大眼睛,在自己身上看来看去。他一时有些恍惚,甚至起了难道这不是安珞阳的念头。

安珞阳噗嗤一笑,眼睛眯了起来,伸手就要扒开他的衣服。

熟悉的笑容出现在眼前,灵动狡黠,带着点嘲弄,这不是安路阳,还能是谁?陈应诏一把抓住她的手,“安姑娘,别再开玩笑了。”

真是的,都不肯装个样子,安珞阳把他的手甩开,轻嗤一声,“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的?”

“……多谢安姑娘救命之恩。”

“那你准备怎么感谢我?”

“陈某无以为报……”

“我也不提什么要求,只要你把我的银票还给我就行了。”

就知道她一定会提这件事,这件事本是他理亏,但那些银两早在路上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陈应诏现在手里没有一分银钱,家中更是没有多少积蓄,要还她的银票,恐怕要变卖家产才能还清。

看来等再见到邹大人,还是得请他报销一下差旅公费。陈应诏略略思索了一会,才回:“等我回京。”

“那也太久了吧!再说,我还不一定去南京呢,谁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见到你?”

“……”

“把衣服脱了!”

此话一出,陈应诏表情变得有些复杂,目光警惕地看向安珞阳,“你要做什么?”

安珞阳瞧他的反应,双眼精亮,坏笑道:“哎呦诶,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要给你换药而已。”

说着走出房间,没过多久便端着一个小石臼回来了,石臼里装着被捣烂的药草。

“你自己把布带解开吧……还有背上的。”

见是上药,陈应诏也不再拘泥,脱下上衣,解开了缠在腰间的布带,侧过身来。他一直就没把安珞阳当做平常女子看待,因此在她面前袒露上身,倒也没觉得有多别扭。

当然,安珞阳对他,也从来没有过男女大防的念头。

不同于昨晚的晦暗,在白天阳光的照射下,安珞阳能看清他胸膛上的每一寸肌肤,他的身体很瘦,但隐藏在黄色肌肤下的肌肉,一使力就会紧绷起来。

她以为像他这样的贵胄子弟,都养尊处优,细皮嫩肉,但事实好像并不如此。

安珞阳走上前,用竹篾将药糜涂抹在他的上半身两处伤口,再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起来。陈应诏接过绕到前面的末端,紧紧地打了个死结。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把右脚给我。”安珞阳蹲下来,细细地揭开脚踝伤口处覆着的药渣,“这是一个夷族村寨,我昨天发现你的时候,你中了蛇毒,我解不了,就把你背到这里,还好当地人会解这种蛇毒,你命可真大。”

一路背过来的吗,就算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想要从密林深处走出来,找到一个村落,这路程绝不会短。

陈应诏垂眼,看着安珞阳细瘦的肩背,心中泛起丝丝艰涩,想要感谢却又觉得多余,安珞阳肯定也不稀罕他这种口头上的好话。

“多谢。”陈应诏语气陈恳郑重。

“不客气。”安珞阳的语气微微上翘,抬头瞟了他一眼,一边涂药包扎一边说道:“你怎么会出现在哪里?当然,不说也无妨,军事机密嘛!”

“我烧了城里的粮仓,被卫兵追捕,这时我本应该及时脱身的,但我闯进了宣慰府去刺杀刀应猛,在重重围困中好不容易逃出来……因为伤势太重,又不熟悉地形,不小心陷入沼泽地里,好不容易出来之后,又被蛇咬了。”

这一路的经历颇为凶险,但安珞阳实在没想到,他一身淤泥竟然是因为掉进沼泽里,还差点因此丧命,安珞阳不知该笑还是不该笑。

“那你刺杀成功了吗?”

“刀应猛被我刺穿了腹部,我没亲眼看他咽气。”

“那也就是说还有可能没死咯!”

“……是。”

“你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去刺杀刀应猛,难道你不知道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吗?”安珞阳有些不解。

“这场仗,我方处于劣势,若景眬城不能迅速攻下来,怕会落得全军覆没的结果。”

“所以你就宁愿一人犯险,也要去增加那么一点胜算?”安珞阳不禁嗤笑,她或许能够理解,能若让她像陈应诏那样,她是决计不会去做的。

“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你碰巧遇到了我,你可就死了!我师父跟你说的话,你没有听懂吗?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陈应诏没有说话,但看他神色,没有半分后悔。

“那这场仗你们都多大几率能赢?”

“我估算三成,如果刀应猛死了,大约五成。”陈应诏顿了顿,接着说:“安姑娘,或许你觉得我一人之力微弱,但有些事我必须得去做,就算无济于事也不能畏缩逃避。”

“好嘛,你是大忠臣,我是真小人。”安珞阳扁扁嘴,语气低了下来,把他包扎好的脚移开。

陈应诏急忙解释,“我不是这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意思。”安珞阳笑出声来,不准备再和他谈论这个话题,“你的毒已经差不多解了,但体内还有一些余毒未清,外面正在熬药,待会就可以喝了。大概两天之后,这伤就能完全好了。”

“好。”陈应诏尝试着站起来,但中毒的右腿使不了力,只能跳着走动。

看他这幅滑稽的样子,安珞阳想起之前在南京被他重伤,一蹦一跳去的医馆,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噗呲一笑,拿来一只拄拐递给他,“你要不要出去看看,今天正好是当地人的嘈契,外面会举行盛大的活动。”

“嘈契是什么?”

“就是他们的的一个节日,你看我这身衣服,就是她们节日的打扮!这里的人还算热情,他们说我们可以在这养好了伤再离开。”

“好”。陈应诏跟着她的脚步走出房间。

房间外是较为宽敞的正厅,正厅的西侧还有一间房。门外是狭长的走廊,连接着向下的楼梯。

这是一座两层结构的竹楼,楼下是露天院子,院子里养了一群鸡鸭,厩房里还有头牛。周围搭了很多木架子,瓜藤沿着木架一直蔓延到房墙上,开了一墙黄花。

空气里飘着各种气味,有花香,草香,还有牲畜的臭味,混杂在一起,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发酵成一股难以言表的怪异气味,但并不是难以忍受。

院子里有两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孩在树下玩耍,看见陈应诏这个陌生人,有些怯生生的,提防着不敢靠近。

“他们爹娘去寨长家准备嘈契了,下午会有祀礼和酒席歌舞,听说会很热闹。”

安珞阳下楼去跟两个孩子打招呼,小孩只拿眼睛盯着,不回答也不说话。安珞阳从怀中掏出两块赤糖,塞进小孩手里。

小孩闻了闻,两人互相看了看,这才放进嘴里。孩童懵懂天真,天生青睐美味,尝到了甘甜的滋味后,很快就雀跃地笑了起来,放下了敌意,围在安珞阳身旁,用好奇地目光打量她。

陈应诏慢腾腾地下楼,蛇毒似乎有麻痹的效果,他的身体现在处于无法着力的虚弱中,连拄拐走路都支撑不了走多久,看来真的要在这里待上几天,等伤好了再走了。

安路阳回头见他眉头深锁,一直在尝试着正常走路,很快,之前割伤放毒的地方就有血丝冒出来,安珞阳试探着问:“担心战事?”

陈应诏点了点头,“已经一天过去,现在巡抚大人应该已经带兵到了城下。”

安珞阳劝慰道,“你现在担心这,担心那,又有什么用呢?我知道你心系家国天下,胸怀凌云抱负,但如果你不能现在立刻跑过去奋战杀敌,就好好的放下心,安安稳稳地养病。”

“可……”

“陈应诏!”安珞阳打断他,笑道,“你觉不觉得很奇妙,数十公里外的地方就要发生一场战事,而生活在这里的人,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依旧过自己的日子,庆祝自己的节日。”

安珞阳说完,转头看着陈应诏,与他双眼对视。

她的眼睛含着浅浅笑意,流转着灵动的光,与以往的戏谑和狡猾不同,此刻,在她的眼中,陈应诏莫名地看到一种,让他心生触动的东西。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群身着明艳服饰的男女,端着盆,有说有笑地,簇拥着往东边走去。

安珞阳俨然兴趣浓厚,“陈应诏,我想去看看,你去吗?”

陈应诏摇头,“我行动不便,还是不去了吧。”

“也是,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听到那边传来的吆喝声,安珞阳带着两小孩,立刻就往那边跑去,边跑边交代,“对了,灶上熬着药,待会你自己喝了。

陈应诏留在原地,望着安珞阳跑远的背影,她穿梭于树木丛中,头上的青色流苏随风飘荡,宛如一只翠鸟,轻快愉悦。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虽然他和安珞阳不是一样的人,却能稍稍理解她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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