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厂
这仅仅是一本摆在外头让人看的明账,又是如何找到的藏人的地点的。
隋霜将手里的账目放下去,将所有的东西按照原本的位置一点不错的放好。
自己敲了敲自己的脑子,说:“都在这里了。”
“传闻中女诸葛过目不忘,上能治国理政,下能领兵打仗,是万万年都出不了的奇才。如今得见,名不虚传啊。”徐宁妄夸她,不过夸得真心实意,语气却很是奇怪。
隋霜看了他一眼,说:“不才,脑子比较好而已,只略略胜你一局而已。”
徐宁妄磨牙,反驳说:“胡说,分明是五五开。”
他们两个人打了七年的仗,往来斗了那么多次,这个话题一开,那可当真是戳到痛楚上去了。
昔年两军对垒,还要掂量一下自己说的话,考虑考虑当时的形式。往往是话没有怎么说,战事已经开始了。
可当真是从来没有过什么时候,给两军主帅一个这样的机会,面对面站定倒小茬。
“当初第一次作战是不是我赢了?”隋霜说。
徐宁妄反驳:“那是你耍诈,我后来是不是打回来了。”
隋霜冷笑:“那当初是不是你的副将被我抓了?”
一说起这个徐宁妄就来气:“我当初不过是把你的手下放城上吊了一天,你倒好,隋霜你居然让我的副将在城头连跳了两天的绿腰!”
隋霜眉眼一弯,补充:“还让将士齐声山呼,徐将军,好不好看啊?”
他们俩都是识大体顾全大局的人,竟谁都没有在意这里到底是哪里,翻账本就翻了一刻钟,结果两个人翻旧账翻了两刻钟不止。
“那最后那一场仗呢?”隋霜忽然问。
徐宁妄那双绿色的眼睛忽然一愣,转而显出一点深色。
而就在此时,那个去灭火的陆佑揌,终于匆匆忙忙的跑进了书房。
他伸手一推门,房间内规规矩矩,空空荡荡。
陆佑揌滚了满头的热汗,一张脸被火烫得发红,早就没有了当初的风流劲儿,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这才反应过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急忙检查自己设的那根暗线,看到还在,才大大的松了口气。
整个人刹那间软在了太师椅上。
而此时的隋霜和徐宁妄,正蹲在书房的大梁之上。他们两个人彼此紧挨,隋霜不会武功,身子又弱,在这梁上极难站稳。
徐宁妄得使劲抓着隋霜,才不让她掉下去。
隋霜体温低,骤然贴上这么一块烙铁,捂得她哪哪都不得劲。
“别动。”徐宁妄拿气声和她说,因为贴的太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喉结的滚动。
隋霜冷着一张脸,耳边细细密密的炸起了一排鸡皮疙瘩。
徐宁妄看着她通红的耳垂,不知怎的有些许的愣神,忽然用特别小的声音说了一句:“我副将那事,谢谢你没有杀他。”
隋霜垂了眸子,张嘴但没有出声音,用口型说了一句:我也是。
那个被吊了一天的小将士后来给她端了很久的药,最后她死的时候,哭得还挺伤心。
一时无言。
梁下的陆佑揌歇够了,站起身来,在书房里左右转了几圈。忽然抽出了其中的一本书,侧身向里去掏,才发现那里竟然有个很小的隔间。
陆佑揌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铜制的方盒,左右仔仔细细看过,才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
这是那本记暗账的账本!
隋霜在梁上蹲的腿都麻了,她细微的转动了一下腿,房梁细微的咯吱一声。
陆佑揌拿着账本的手顿住了,他慢慢的放下了账本。
“咚咚咚——”门外管家敲门。
“老爷,我们找到放火贼了!”
陆佑揌再顾不得其他,赶紧将账本重新放回原处,隋霜两人也顺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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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两人悄悄回了县令府中,徐宁妄才问起隋霜:“你是如何通过明账推算出位置的?”
隋霜将手展开,交给春桃,春桃替她细细擦起手指。
她这才慢悠悠的说:“是因为粮食。”
民以食为天,无论将人藏得何等的隐秘,都是要吃饭的。这些饭钱是过了明路的,走的都是添香楼和几家酒楼的钱,故而是记在明账上面。
而经过账本儿一看,才知晓这陆家可当真是富可敌国,仅仅一个小小的乌县,就有近半数是他们家的产业。
产业虽多,但经过隋霜的一一比对,却发现有些地方的餐饮开销同其他地方比起来,要高出不少。
隋霜将那几个名字一一道来,到最后一个,竟是一座建在山中,已经半成荒废的丝厂。
“小姐,您如今这样动作,咱们会不会吓得那个姓陆的,打那个草什么什么。”春桃不太懂这些,只替她操心。
隋霜却笑了,她用热乎乎的手搓了搓春桃的脸,说:“打草惊蛇是么?”
春桃嘟着嘴乖乖点头。
隋霜自己抓着毛巾,往脖颈处擦了擦,徐宁妄呼吸的感觉好像还黏在上面,一边擦一边说:“我就怕不打草惊蛇呢。虚虚实实,我在这里出力折腾,这群人也别想安枕无忧。”
他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隋霜打了个呵欠,安排徐宁妄:“昨天晚上那些看守肯定严防了一夜,今天正是疲惫不堪的时候。咱们今天中午出发,就先去防备最为松懈的生丝厂。”
转而时间到了晌午,隋霜同徐宁妄出了门,这县城不大,不消多久,就已经到了目的地。
此处的生丝厂在山林之中,百姓说是因为当时的商人手头钱财不够,才放弃平地,改买山地,但是山地交通不便,运输更是困难,故而后来就变卖荒废了。
相关的消息和陆家是没有半点的关系的,若不是隋霜背住了账目,他们恐怕要找到这一处位置,也是难上加难。
可是等到隋霜来了这里,却一点也看不到荒凉的样子。这里也就外表显得旧了一些,窗户即使是被遮住了,还是能隐隐窥见一旦里面的情行。
果然如隋霜所料,正当晌午,昨天彻夜守值,如今这会儿吃了饭,更加昏昏。
这生丝厂极大,隋霜罕见的唤出了两名暗卫,四个人趁着午间检查松懈,混到了丝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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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一个时辰之后,几人出来再次碰面。双方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在场的四个人都是见过血腥的,谁的手都不干净,可即便是走出了这么远的距离了,那股子恶臭的人味儿好像还在鼻尖萦绕。
隋霜率先想要开口,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呢,先是干呕了起来。
暗卫里的女子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另一个拦住,就见徐宁妄过来,扶了一把隋霜,给她递了水袋。
两个暗卫心领神会,自行退下。只留隋霜和徐宁妄留在原地。
“春蚕到死丝方尽。①”隋霜吐得两个眼眶通红,恨声开口:“这丝厂的名字实在是取得好,蚕吐丝结茧,人杀虫取丝。在这里虫子和人又有什么分别!”
人迫害人,自有一套冰冷的手段。
隋霜从知晓乌县卖人求财这件事情起,自以为已经知晓全部的荒谬之事。
她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乌县满城皆是男丁,连个年过四十的村妇,下至□□的女童都没有。
她早该想到的,泰山姑子、扬州瘦马、大同婆姨、西湖船娘②,这些都是年轻的女人或者女童。可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呢,又要做什么呢?
隋霜又想起了刚刚看到的场景,人肉腐烂的臭味,奶的腥味还有那疯疯癫癫的哭喊。隋霜咬紧了牙冠,气得浑身发抖。
“我当年拼死救下来的百姓,就是让你们这么祸祸的?”
一个女人,生下来受父母教养,压于家规之中;出嫁没有选择,全凭运气做主;在丈夫家中,丈夫不再便听公婆,丈夫在的话就要百般讨好。
那凄厉的哭喊犹在耳畔,女人生下了男人,可是男人却如此的对待女人。
“我要陆佑揌死,要卢德胜死,要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给这些枉死的女人陪葬!”隋霜只觉得怒上心头,眼前一阵一阵的发着黑。
她是个没什么情绪的人,鲜少有过这样的波动。
徐宁妄扶住了她的肩膀,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她在为那些女人悲伤么?他想。
她不在意自己,宁愿以身为饵诱使他出兵,如今却在为那些不相识的人,难过么。
“隋霜,你冷静点。想一想现在的处境,我们在乌县无权无势,你也不是上辈子呼风唤雨的女诸葛。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祈福使要如何救这么多人?”徐宁妄企图让她清醒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看清这个人。又好像有点着急的,想要阻止她这样做,以维护自己心中的某些认知。
某些,他和隋霜都对着天下百姓不屑一顾的认知。
可是隋霜却是冷笑了一下,她抬起头,肩膀挺得非常直,手指着丝厂的方向。
隋霜平静下来,缓缓开口:“刚刚在那里,那些人说,再过十五日,这些人就会像待宰的猪一样,被以各种渠道杀掉、卖掉。”
“我不救她们,谁来在十五天以后让她们活?”
隋霜反问:“徐宁妄,你是第一天认识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