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方霁蹑手蹑脚地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还贴心地关上了殿门。
室内所有窗户全都闭着,积聚的苦涩药味久久不散,直直钻入人的肺腑。
“拂衣?”洛疏竹快步往里面走的时候,没忍住先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嗯。”历拂衣听见她的声音,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快速坐起来,他一手握住冰凉的床沿,微微用力,却感觉小臂上的伤口撕扯了一下,他登时手腕一软,又躺了回去。
“小心些。”洛疏竹伸手揽了一下他的后背,让他借着自己的力量,稳稳坐好,又在他身后塞了几个软垫,才重新坐到他的对面。
再一次抬头的时候,她看见历拂衣的眼眶已经红了,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抿着唇,没有说话。
“怎么那么委屈啊?”
洛疏竹简单回忆了一下,料想这位心高气傲的殿下,这辈子与人打架,应该还没被伤成这样过,不由得伸手蹭蹭他的侧脸,安慰道:“会好的,都会恢复的,大不了再修炼修炼。”
听见她的安慰,历拂衣的表情明显顿了一下,他深呼一口气,慢慢地把头抵在她的肩膀上,背脊也自然地弯了下来。
很久,像是做足了准备一样,他说:“我是在替自己委屈么?”
历拂衣重新抬头,眼角的红色已经褪去,“我把护心鳞送给你,是想让它保护你,不是想让你因为这个受苦的。”
他手指轻轻擦在洛疏竹伤口的结痂处,轻咳几下又说:“一片护心鳞而已,厉千霄想要,你给他就是了。”
“什么叫而已?那个情况下,我如果给了他,你现在还在九尾狐族的禁地里呢。”洛疏竹还是没忍住,食指猛戳了一下他的肩膀,语气也不由得加重:“我现在还见得到你么?”
“可是疏竹——”
“历拂衣。”她的声音很严肃,“两个人的感情是相互的,在你想保护我的时候,也应该相信并且接受,我也想保护你这件事。”
历拂衣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不知道怎么反驳。
他强势惯了,常常下意识把自己放在保护者的地步,并把这种方式,当做是“喜爱”的体现,却并没有在意到,自己的心上人,并不是躲在别人身后的弱者。
或许并肩而立,有时候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良久,他点点头,回答的时候很是认真,“我知道了,你说的对。”
历拂衣唇角慢慢地勾出笑意,他又靠近了一点,“那就谢谢英姿飒爽的洛姑娘,又救我一命。”
洛疏竹没忍住笑了出来。
历拂衣就是这样,当别人还以为他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在暗处默默地反思结束,并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这样很好,虽然他有些脾气,但是可以沟通,也愿意做出些让他不自在的改变。
不管其他人怎么想,至少洛疏竹对此非常满意。
“听说你和九杀剑结契了?那我现在又倒退这么多,岂不是……”
洛疏竹挑了挑眉,“嗯?”
历拂衣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嘴唇嗫嚅了几下,下意识地改了口:“岂不是要多养养。”
“养吧养吧,养多久都行,上次你在我家也只呆了几天,这次可以多住住。”她歪了下头,“等你好一点,不像现在这么虚弱,我还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那可真是让你破费了。”历拂衣嘴上这样说,却还是没忍住点了点头。
“我怎会破费呢?”提到这个,洛疏竹笑容里平添了几分狡黠,“我哥哥说,紫云果特别贵,你要付药费的。”
“啊?”他的表情僵了一下,旋即又抬眸,故作可惜:“那我要是没钱怎么办?”
“没钱的话,”她想了想,“那就只好……把你抵给我家了。”
“哦——”历拂衣尾音拖长,“还有这种好事呢?”
他说着又笑了起来,不知道又扯到哪处伤口,低低地咳个不停。
洛疏竹看出他的疲倦,把他重新塞回被子里,“你刚醒,多多休息比较好,厉千霄、迟婧怀的事情,我们回头再说。”
她伸手轻拍被子,像是安抚似的,“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或者不舒服的,喊人就行。你好好住着,这力可是整个洛家,最安全的地方。”
这偏殿旁边就是洛留影的寝居,再往一旁,就是他处理政事的书房。
若说安全,绝对是可以保证。
历拂衣闻言却眉头微微皱起,他语气里似乎有些委屈的意味,“疏竹,我其实也没那么需要安全……我的意思是说,我真的要一直住在这吗?”
天天和洛留影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在不太自在。就连方霁,都规矩得像是被下了降头一样。
“那怎么办啊?你自己和他说?”她明白历拂衣的意思,但也故作惋惜地摇摇头,“这位殿下,洛留影这个人呢,我们俩都惹不起的。”
“好吧。”历拂衣把被子往上扯了扯,他认命地闭上眼,点头道:“无法反驳。”
*
和历拂衣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即使只有一墙之隔,但他也没见过几次洛留影。
一旁的殿中,每日来来往往着很多人,历拂衣也终于意识到,一个家主,终归是与他这种闲散殿下不太相同。
厉千霄与他势如水火,自然不愿把一些事务交付给他,所以这些年,他除了修炼,只需要把自己一小片范围内的事情处理好,就已经足够。
虽然他乐得清闲。
第十日,在他放下手中药盏的时候,洛留影终于敲响了偏殿的大门。
无声无息的沉默中,洛留影像是对待一个普通客人一般,开口问他:“你恢复得怎么样?”
“很好。”历拂衣顿了下,补充道:“已经可以提剑了。”
他心中一直觉得洛留影和洛疏竹一样,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况且,这一次,历拂衣对他,确实是心存谢意。
或许他对自己的帮助,全部都是因为洛疏竹,可是恩情就是恩情,感激也是真正的感激。
于是他抬起头,也不再弯绕,直言不讳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是有什么事情么?我能做什么?”
“确实有。”洛留影点了点头,“第一,去和外面的天灵族人说,我们没有挟持你,让他们就此离开。”
“当然,我一会儿就去。”
“第二,含珠草的事情我知道了,你没有办法保证不被控制第二次,所以在解决之前,你应该……小心一些。”
其实他想说的是什么,历拂衣明白,他虽然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厉千霄不死,就没法完全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我,在此之前,也确实没办法远离疏竹。”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自私,但我和她也谈论过这事了。”他脊背不由得直了直,“我在禁地内拿到了含珠草的叶片,我把叶片给了疏竹,如果再被控制,这东西会有用的。”
他好像担心洛留影仍旧不愿,又匆匆忙忙地开了口,“其实,我还会再给疏竹一个保障的,只不过……”
他表情纠结,似乎在担忧什么。
等了半晌,洛留影看出他的谨慎,终于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没必要都告诉我的。阿竹虽是我妹妹,但说到底,她早就是一个有独立判断能力的大人了,我也只是提醒你们一下。”
历拂衣顿了顿,然后忽然释然地笑了。
直到此时,他终于放松下来,一时间,竟然也起了吐露心里话的心思,“……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家中的长辈,像你一样,我这性子,是不是也不会那么讨人厌?”
“长辈?”洛留影抓住话中的重点,“我只比你大一千多岁,这个词,不太合适吧。”
“不过,你说自己讨厌……这句话确实没错。”
历拂衣唇角抿了抿:“……”
屋中的气温缓和了不少,如果洛疏竹在此,或许也会惊讶于两人难得的和谐。
洛留影似是心情不错,他抿了口温热的茶水,“第三,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他一手指向一旁挂着的玄黑披风,“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历拂衣不太确定,“那上面的暗纹,代表洛家?”
“确实,但不仅如此。这披风是我母亲,亲手为父亲做的,直到父亲离世前,他都一直穿在身上。”
“大决战在五千年前,但父亲和母亲并非是在那时离开的,他们在阿竹只有五百岁的时候,便双双战死在意海了。这东西,是他们留下,难得的、有特殊意义的东西。”
“所以,你现在明白,这披风的寓意了吗?”
历拂衣有些诧异,他猜到这东西贵重,却也真的没想到它如此重要,偏偏洛疏竹把披风送出手的时候,那么随意,就好像送出去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她从来没和我说过。”
“那你现在知道了,就该珍惜。”
“我一直都很珍惜。”
历拂衣眸子里光亮点点,他知道洛留影说的不止是披风,也是洛疏竹。
——而他,回答的也是。
“那就好。”洛留影指尖点在桌面上,重新开口:“若是有一日,我看到这披风破了坏了,你也就、再也别想,碰它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