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坊镇（一）
上元节，青坊镇。
形态各异的灯笼高悬在街道两侧，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
高门贵女们乘着马车，掀开帘子向外张望，目光中皆是好奇与艳羡。
平常人家可没什么讲究，披个袄子便出来猜灯谜、看花灯了。
汤圆摊子今日收获不少，毕竟一年就这么一次，自家不会做的只能出来买。
夜近子时，街上人群渐少，汤圆摊子前也没了人。
约莫该吃的也已经吃过了，摊主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
他在这忙活了一天，正好趁着这节日的尾巴，回家和家人团圆团圆。
东西没收完，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店家这是要收摊子了吗？”
摊主抬头，来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身着粉色大袄，一圈毛毛领子围在颈间，衬得脸蛋圆溜溜的。
若是自己上元节没吃到汤圆，那定是这一年的遗憾。思及此，摊主放下手中东西：“姑娘可是要买汤圆？是要油炸的还是汤煮的？”
小姑娘笑开，露出两颗俏皮的犬齿：“多谢店家，一样各来一份。”
摊主应了声好，便将汤圆下锅，油炸时又听见那小姑娘好像说了些什么。
他疑问地“嗯”了一声，又听见那姑娘开口。
这一声听得十分清楚，她说了句：“不爱吃油炸的吗？”
街道上亮如白昼，可冷汗“倏”得从后脖颈流下，此处除他二人之外再无旁人，总不能是问他的吧。
大着胆子抬头，只见那姑娘看着身旁的某处，道：“油炸的我吃吧，那份给你。”
摊主一时只觉耳朵嗡嗡作响，拿着筷子的手也不自觉地发着抖。姑娘嘴里仍说着什么，只是他再也听不清了。
一刻钟后，他将两份汤圆打包好，战战兢兢地递了过去。
姑娘伸手接过，在他面前放了一两银子，道谢后转身离去。
怔愣半晌后，摊主攥着那一两银子径直跑回家，连摊子都不要了。
晏惊时从汤圆摊子离开后，沿着街道走进一条小巷，之后七拐八拐地走到了青坊镇的边缘。
这条巷子房屋低矮，虽不像主街那样明亮，但家家户户门口都挂有红灯笼，也有些节日氛围。
走到巷子尽头，只见一间黑漆漆的破旧木屋。
她侧过头问：“是这间吗？”
佝偻着背的年迈老人站在她身边，半透明的身体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声音沙哑：“是了，是了。”
推开门，院子里空空荡荡的。
外面看着虽破旧，院内却并无杂草，想来主人定是个十分勤快。
一颗大树长在墙边上，树干粗壮，枝丫四处延伸，一部分已经长到屋顶去了。若是夏天，定能带来一方阴凉。
晏惊时在院内晃了一圈，再看看隔壁那红彤彤地灯火，感觉有些凄凉。
她看向老人：“老伯，有灯笼码？”
老人叹了口气：“有，前几日买的，这不过节了吗，想着瞧见也能觉得热闹些，谁想竟没用上。”
随着老人的指引，晏惊时在屋内找到了几个红色灯笼。
刚要出去挂上，余光瞥见老人站在床榻面前，看着自己那再也醒不过来的身体。
她没出声，悄悄出去将灯笼挂上，破旧的小院看起来温暖许多。
将那份煮汤圆用火烧过后，她拎着另一袋进屋了。
在桌上点亮烛火，晏惊时出声道：“老伯，快来吃饭。”
老人捧着一碗汤圆来到桌前，看见晏惊时已将汤圆摆好，乖巧地坐在桌子前，像是等着家里老人吃饭的小辈。
“老伯，趁热吃，一会该凉了。”
一碗汤圆吃完，外面放起了烟花，宣告着今年的上元节已经走到了尾声。
晏惊时放下勺子，听得老人说：“是时候了，走吧。”
老人起身，走出门外，向那天边七彩烟火看去：“多谢仙子，陪我这老头子最后过个节。”
“不客气。”晏惊时挥手，院子里出现一条路，看不到尽头。
老人不再多言，缓步向前走去，直到看不见身影，晏惊时才将路隐了去。
她将老人葬在城郊后山上，点上几柱香，也算是在黄泉路上为他指引方向了。
金色的光芒自头顶出现，在她周身盘旋几圈后消失。
刚要下山，身旁却凭空出现个人。
看清楚来人，晏惊时行了一礼：“判官大人。”
判官也向她微微俯身：“时韵仙子。”
晏惊时疑惑道：“判官大人不应该在冥府看着命薄，怎会在此？”
“唉。”判官叹出一口气，肩背微微放松，整个人像是累极了。
“恶鬼一天没找到，我就一天放不下心来。如今冥界秩序逐渐恢复，我便出来看看有什么线索，恰巧感知到仙子就在此处，特来拜访。冥界能这么快平静下来，多亏了仙子的帮助，仙子受累了。”说罢，再次向晏惊时行礼。
晏惊时阻止他的动作：“判官大人不必言谢，我在天界也没甚么作用，不如到人间走走转转做点事，毕竟我对这里也熟悉。”
晏惊时本是晟元寺一本经书，不知是否因僧人们日日诵读，沾了些灵性，恰巧化成人形。
半月前，晏惊时功德圆满飞升成仙，来到天界。
她在人间虽读过书，但却并不精通，对天界那些文官事务有些琢磨不懂。
若是当个武将，以她这花拳绣腿的功夫，恐怕只有挨打的命。
本想着慢慢熟悉、找些差事来做，可那日冥界来人，声称鬼王失踪，恶鬼冲破封印逃往人间，冥界乱成一团，请求天帝帮助。
鬼王什么样她没见过，恶鬼她大概也斗不过，不过多个人多个帮手，总归是能派上用场。
便向天帝提出请求，去冥界领了个阴司的活，跑到人间度化亡魂来了。
世人皆说功德圆满，殊不知那只是是成仙的最低标准。
神仙皆有功德傍身，功德越高法力越强。
她自成仙后深感与其他仙君、仙子的差距，却无力弥补。
没想到这次下界超度亡魂、了却他们的执念便可积攒功德，于她来说更是无意间得来的幸事。
晏惊时：“还没找到鬼王吗？”
“平日里鬼王若要消失几日都会提前告知我的，可这次怎么......”判官摇摇头，“唉，冥界事务繁忙，这次出来也没什么收获，就先回去了。”
晏惊时颔首：“会有好消息的，判官大人切勿操劳。”
判官走后，她在这青坊镇又待了数月。
人世间每日皆有红白喜事，她在这里恭贺新生，又暗叹生命逝去，早已变得麻木。别的不提，这心态倒是越发像个神仙了。
六月初，天气渐暖。
晏惊时走在河边，水面倒映着岸边柳树垂髫。
微风吹起涟漪，柳枝随风而动，也吹皱了少年的衣摆。
晏惊时默默走到旁边，与他并肩而立。
“陈小公子怎么跑这里来了？”晏惊时开口，声音温柔，好似清风吹过白云，刮的人心里痒痒的。
陈公子转头看她，面露惊讶：“你能看见我？难道你就是书里说的鬼差？不对啊，书中明明说那两人一黑一白，形容可怖，怎么会是个女子？”
这小公子知道的还挺多。
晏惊时露出平日里一贯的笑容：“陈公子在这世间可还有放不下的事？若没有，我们就此上路吧。”
“我要是说了，你能帮我完成吗？”陈公子似是兴奋，眼神里闪着光。
晏惊时暗道不妙，委婉道：“我尽力而为。”
陈公子摆摆手，笑出一排皓齿：“不难不难，都是些简单事。”
“那......公子说来听听。”
陈公子伸出一只手，比了个“四”：“我听闻青坊镇有四大美食。北头汤婆婆家的肉包子，西边李掌柜家的桂花芙蓉糕，南面张婶子家的鲜香肉夹馍加羊汤，东边王爷爷亲手做的桃花绿豆冰糕。还请这位大人帮我买来。”
公子说罢，看着晏惊时的面色，面露惋惜：“大人不会这么点忙都不帮吧。”
晏惊时扶额，她在镇上有些时日，这些东西当然知道，只是每一样都十分出名，引得隔壁镇上的人常来排队。
若说一样还可以，这四样东西买齐，恐怕天都黑了。
这人死之后灵魂飘荡在世间，活人虽看不见，但难免遭恶鬼惦记。
轻了三魂七魄丢了些，来世病痛缠身、精神不济；重了可能被恶鬼吃掉，连轮回都入不了。
总之，这灵魂飘荡越久越危险。
晏惊时看了眼时辰，此时日头正盛，大概来得及。
“好，我这就去。陈公子是在此等我还是一同前去？”
陈公子左右瞧瞧，嘿嘿道：“我就不去了，听闻青坊镇美景无双，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呢，就不同你去了。”
晏惊时点点头：“那公子切莫乱跑，今夜亥时仍在此相见。”
快走进镇子，晏惊时听见身后传来高呼声：“大人，大人！”
回过头，见那陈公子快步向这里跑来：“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晏惊时无奈：“小公子还有什么事？”
陈公子扯了扯身上那件月白色稠衣：“我这衣服都是我娘亲买的，颜色太素，我不喜欢。大人能给我换身颜色鲜亮的吗？”
“现做衣服，恐怕是来不及吧。”
“来得及的。”小公子指着镇子门口，“就这旁边，有家薛记衣铺，很快的。”
陈公子伸长手臂，笑着同她挥手。
晏惊时叹气，来得及就行：“我知晓了，公子晚上见。”
将至亥时，晏惊时才从张婶子羊汤馆走出来，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寻了个街后烛火暗淡、无人之处，她使了缩地之术，直接到了约定好的河边。
小公子还未至，周围静悄悄的，漆黑一片。
晏惊时点了些柴火，想着将东西先烧了去，陈小公子若来晚了，烧东西也是要再花些时间的。
若要给人烧东西，须得心里念着他的名字，脑海里想着他的长相，这样东西自然就到了那人身边。
晏惊时将东西放入火堆，忽起一阵疾风，火苗上下晃动，将灭不灭。
这风起的古怪，她一时分了心。
东西烧完了才发现，这些吃食衣物都摆在她周围。
无主的东西，烧完了会留在原地，任何野鬼都可以取走。
这下坏了，只希望陈小公子能够早些过来。
等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小公子还没来，忽的风又起，一个身影闪到烛火旁。
晏惊时还没看清，她买的那件浅绿色和银色相配的衣袍就穿到了面前这人身上。
她睁大了双眼，口中训斥之话还未出口，面前那盘桂花芙蓉糕也没了踪影。
她指着那人：“你、你，我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