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精灵幼崽们在傍晚回到蘑菇屋，植物学院的学生，在到达的第四天就开始了夜间观察。
妙氤日常作息很规律，乍一下熬夜，还有点困。
她甩了甩脑袋，在四周架设好留影器械。毕竟一个人在偌大的花圃里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总会有纰漏的地方。
留影还能反复观察，发现忽略掉的细节。
精灵园很大，学生四散在各处，周围只有昆虫飞鸣的声音。
妙氤又在一块相对宽阔的平地上放置了小型户外仓，最外层设了半圆形的防护，以防自己熬不住直接露天席地，星际的夜晚还是很危险的。
黑暗中，她开启了光灯，小型光圈投射到支起的网布上，吸引追着亮光的飞虫自投罗网。
妙氤正在细心记录捕捉到的飞虫特征，一束光亮从她身后弥漫到身前，她惊诧地回头，就见到戎熄提着星灯走进花圃，发出声响，“你说要和我谈谈，我觉得不用等你回Q星，现在就可以。”
妙氤整个人炸开了，大声斥责，“关了你的灯！”
不知道因为什么，戎熄手中的星灯一下子将飞虫吸引走了大半！
又见不明所以的戎熄，一脸若无其事地踩在她划定的取样范围里——妙氤：震惊！心痛！愤怒！心累……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难道不知道夜晚做出的决定、说出的话往往在第二天更容易后悔吗？”妙氤气鼓鼓的，“而且我来ξ星是做夜间观察的，就在刚才，你踩坏了我的取样点，还打断了我的昆虫研究。”
戎熄没有立即回答，他将食指的第一关节贴在唇间思考，“实在抱歉，我没注意到，我不知道泥地上的划线还有作用。而且植物学也要研究昆虫和土壤吗？”
“是啊。”妙氤见他态度良好，也冷静了下来，“你为什么突然来找我？我记得我说的是我回到Q星再谈一谈。”
戎熄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半晌，“我也不知道，我刚到ξ星就想来找你，可能是怕你突然改主意。”
轮到妙氤叹了口气，自己的信用值就这么低吗？，“明天白天吧，我有空了发消息给你。我在ξ星有作业，会待两周，也不会突然改主意。”
“好。”戎熄看了妙氤一眼，准备转身离开，妙氤赶紧叫住，“等下！你那个星灯是什么材料做的灯芯？或者你可以借给我？”
妙氤羡慕地盯着戎熄手中的星灯，几只不知名的飞虫趴在灯罩外围，他随手晃了下，一只大胆的、不知名的甲虫还赖着不肯走。
这不是吸虫利器吗？她很需要啊！
“我也不知道灯芯是什么做的。”戎熄往妙氤的位置迈进了几步，伸长手臂将手中的星灯交给她，垂下眼帘，“作为弥补，我有什么还能帮你的？”
妙氤蒙上雾气的眼睛眨了眨，浅浅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的大脑低能耗运转，“好啊，你来帮我。”
送上门的助手，不要白不要。从效率来看两人合作也会比一个人提高很多。
他一脚破坏了自己辛辛苦苦的劳动，必须使唤！
映衬在星灯柔和的光线下，妙氤认真、专注，笔墨划在纸上留下一行行洒脱流畅的字迹。
戎熄突然开口，“你为什么不直接记录在光脑上，用笔？”
“习惯不同吧。光脑记录方便快捷，用笔描绘……记忆更深刻点。而且这些是我自己的东西，不会上交。”
随后就是长久的夜间观察，安静、单调地收集、记录。
妙氤终于抵抗不了生物作息，在凌晨时分钻进了户外仓，临睡前告诉戎熄按照要求重新划出一份取样点保护起来，又着重强调自己会待在花圃里，明天醒了就找他。
做完一切的戎熄站在精灵族的花圃中，头顶是亿万光年外的无数星芒，他收回手，最后看了防护罩一眼，大步消失在夜色中。
妙氤点了下光脑，已经是第二天的十点，她拉开户外仓的隔板，光线闯了进来，一只蓝色的小精灵贴在户外仓的小型防护罩上，小嘴一张一合地念叨着什么。
撤下防护罩，妙氤才听清鸢辰的声音，“哦，天呐，你怎么可以睡得这么久？？”
“我昨天熬夜了，很晚才休息，夜间观察呢。”
鸢辰小嘴一撇，“啊，但是我听其他小精灵说他们的同伴，都没有你这么晚呀~你是不是身体太虚了？”
妙氤:？？？
鸢辰见她没有反驳，小眼睛有些红红的，他扑扇着轻盈的翅膀，从背后拿出他藏好的早饭，有些害羞，“我看你都没去吃早饭，给你带了点东西，防止你吃不到什么。”
“哦，天呐，你真好！我正好饿了。”妙氤学着小精灵的语调接过了食物。
鸢辰自豪地挺直了腰板，“哎呀，现在知道了吧，你可离不开我，我真是太好了！”
妙氤记着要和戎熄谈事情，吃完东西，她朝蓝色小精灵开口，“对了，我有个朋友要和我谈事情。待会你可以帮忙，在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不要让别人过来打扰我们？”
鸢辰露出迷茫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这个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妙氤填饱肚子发了讯息请戎熄到花圃中正式谈话。
她站在一颗茂密翠绿的榕树下，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戎熄跑到ξ星来还是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你想好要对我说什么了吗？”身后传来声音，妙氤挺直腰背，转过身去。
她先是诚恳地向他道了歉，“真对不起，当时删除账号，没有对你任何解释就单方面结束了联系……如果我过去的行为，给你带来一些不好的感受，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一枝嫩芽随风压低，拂上戎熄的脸侧，他退开半步，动了动唇，“你为什么突然删除了账号？还一句话都不说？”
妙氤咽了一口口水，“我事后也进行了思考，其实一开始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突然想要删除。”
她偷偷看了眼戎熄，继续说，“后来我意识到，是因为，我在那一刻觉得星网上的你、我，都很片面。”
“我欣赏在星网上你所展示出的学识、看法，但是仅仅通过文字传递、交流的过程，是可以被美化、修改的。”
“我们在星网上所理解的彼此，可能会因为各自成长环境、教育、经历等诸多认知的不同，与现实情况下、真实的彼此有偏差。”
“你透过星网看到的我，可能是经过你想象的包装，理想化的产物。”
“这是你删除账号的原因？”戎熄思忖片刻，“那你在星网上有欺骗过我什么吗？”
妙氤眨了眨眼，“没有。”
“我也没有。你觉得我在星网上的时候，有哪里是在欺骗你吗？”
妙氤愣了一下，感性上她第一反应居然是相信戎熄的，她压下自己心里的异样，理智让她脱口而出，“有些事是需要经过验证的，不然我也不能确定真假。”
戎熄笑了一下，“我们都自称自己是真诚的，然而对方并不会因为言语上的真诚，就确信事实的真假。这件事也不会因为脱离了星网这个背景、而失效。”
妙氤接着说，“所以你想表达的是，现实生活里也会出现这种情况。我自认为在星网上对你的认知是片面的，实际上，即便我们是在现实中认识，我也会受到很多因素干扰，也不能确保，一个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她陷入沉思，“而因为现实生活中，你还可以用其他方式，去实地求证、观察、分辨真假……星网上仅是依靠对方的陈述，这份不确定性加深，同时彼此的信任度又大大降低。”
“你说的对。”戎熄脸上完全露出笑容，但他不再继续讨论下去，转而提到，“我最近看了一本书，他说古人类的不告而别是最伤害人的。”
“它是一种\'未完成的事件\'，你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戛然而止，留给我一种不确定性，还破坏了我的安全感。我不知道当时的那些情绪，是不是能被称为人类的失望或者难过，又可能是日复一日的习惯，突然被强行改变，我的确难以接受。”
“这么严重，我……”妙氤一时语塞，“我以为你很快就会不在意……”
“像你一样？”戎熄似笑非笑，“你问过我了吗？你说星网上对我的认知片面化，但是你自己又依据这种片面化，揣测臆想我的反应和行为……”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即便我们在星网上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吧？当然，和星际漫长的历史相比起来，四年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数字，弹指一挥间，就像你们古地球人说的。”
妙氤无话可说，只能发出一个单音节。
她觉得自己有错，又不是完全的错。
……
啊，妙氤干脆将脑袋放空，“那你现在是想？”
“既然你说星网上的彼此很片面又不切实际……我们现在就站在这里，面对面。”戎熄语气缓和了许多，“在你认为的、真实的现实世界里。”
他叹了口气，“你有义务续写这项未完成事件，来修复我受到的伤害。”
“嗯？”妙氤瞳孔微张。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戎熄，希望今后我们能够多多了解…真实世界的彼此。你呢？”戎熄伸出手，作出人类的礼节，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几秒后，妙氤同样伸出右手，“我叫妙氤。”
她张了张嘴，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补充，“很、很高兴认识你。”
熊家兄妹扒在另一棵树后，蓝色精灵疑惑地问，“你们听懂了吗？什么面啊？”
“片片面？”熊满满挠挠发痒的肚皮，“好吃吗？”，又伸出爪子想戳自家妹妹，“蔓蔓？”却碰了个空……
熊蔓蔓趴在树根处，呼呼大睡中。
“生命体之间确实需要多坦诚的沟通和交流。”妙氤轻松了起来。
“嗯，如果你能早些意识到这点就好了。”戎熄有些可怜地说，“既然如此，你不会再突然不见了吧？”
“嗯、嗯、嗯。”妙氤点头如捣蒜。
“我要回去了。”戎熄看着停在枝丫间的塞浦路斯闪蝶，“有很多工作需要解决。”
“好的。路上小心。”
……戎熄沉默了一会，“还有个问题，如你所想，我们在星网上对对方的认知是片面的、想象化的。那你对星网上的自己和真实世界的自己、这两者，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