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和骨头
施过魔法的树篱在小径上投下乌黑的影子,又高又密,观众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面,哈利几乎感到自己又像到了水底。
“给我指路。”他把魔杖平托在手掌上,轻声对它说。
魔杖旋转了一下,指定了他右边密实的树篱。那儿是北,他知道去迷宫中心要朝西北方向走。最好的办法是走左边那条路,然后尽快往右拐。
三声哨响过去,这意味着勇士们已经全部都在迷宫里了。哈利走在空空荡荡的小路上,心中因为这一路上的畅通无阻而有些发慌——直到现在他还没遇到一个障碍,不知道是因为指路的魔咒起了作用还是他走错了方向。
头上的天空变成了黛青色,迷宫似乎每一分钟都在变得更暗。他继续朝着魔杖指引的方向走着,遇到了右面的一条小路上跑出来的碰到了炸尾螺的塞德里克、又解决掉了一个博格特,正在他看到了一团奇异的金色迷雾时,一声尖叫划破了四周的沉寂。
“芙蓉?”哈利喊道。
然而没有什么回音。塞勒涅傍晚塞在他口袋里的翠青蛇倒是不安地探出头来,被他按了回去。哈利深吸一口气,冲进了被施了魔法的迷雾中。
世界颠倒了过来。哈利头朝下倒挂在那里,头发根根直立,眼镜脱离了鼻梁,随时都可能掉进无底的天空。他把它按在鼻尖上,恐惧地挂在那里。他的双脚好像粘在草地上似的,而草地现在成了天花板,在他的下面是无边无际、星光灿烂的黑色夜空。他觉得只要一抬脚,立刻就会掉下去。
好好想一想,他对自己说,全身血液都涌到了头上,想一想……
可是他练过的所有咒语都不能用来对付天地的突然颠倒。他敢动一动脚吗?他听见自己的血液撞击着耳鼓。他有两个选择——要么鼓起勇气挪动脚步,要么发射红色火花求援,被淘汰出局。
他闭上眼睛,不去看下面无边无际的虚空,然后用尽全力把右脚从草地天花板上拔了出来。
世界立即恢复了原样。坚实的大地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可爱过,哈利跪倒在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一下,然后爬起来往前跑。魔杖仍然在他手里指路,但是迷宫里没有再传来什么尖叫声,天上也没有红色火花。
有那么一两次,哈利隔着死胡同似乎隐约听到了其他人的脚步声,还有什么东西匆匆掠过时草地的沙沙响声。但越来越浓的黑暗使他确信他正在接近迷宫的中心。然后,当他走在一条又长又直的小路上时,又发现了动静,魔杖的光照在一个无比奇异的怪物身上,他只在《妖怪们的妖怪书》中见过它的图片。
是斯芬克司。它的身体像一头大得吓人的狮子:巨大的脚爪、黄色的长尾,尾尖有一丛毛。但它却长着一个女人的脑袋。哈利走近时,它把长长的杏仁眼转向他。他举起了魔杖,犹豫不决。它并没有蹲下身子准备扑上来,而只是走来走去挡住他的去路。然后它说话了,声音低沉而嘶哑。
“你已经很接近你的目标了。最快的办法就是从我这里过去——除非你能答出我的谜语。一次猜中——我就让你过去。没猜中——我就会扑上去。不回答——我就让你走开,不伤害你。”
哈利的心沉了沉。但是已经到了这里,他也只能试一试。
“有人从你这经过吗?我是你遇到的第一个人吗?”他问道。
斯芬克斯微微一笑。“如果你答对了,就会是唯一的一个。”
还没有人找到这里,并且如果他回答正确了,通过这个关口,就能拿到奖杯。这个诱惑太大了,而且就算实在想不到,自己不回答,它就会放自己走开,他可以另外再找一条通往迷宫中心的路。怎么想来都是值得听一听试试的。
于是哈利对它点点头,“好吧,我能听一下谜语吗?”
斯芬克司坐到它的后腿上,挡在路中央,念道:“什么是永恒的开始,是时间的结束,是结局的开始,是每一个地方的结束?”
哈利张口结舌地望着它。
“你能再念一遍吗……念慢一点儿?”他试探地问道。
它对他眨眨眼,微微一笑,把那首诗又念了一遍。
永恒的开始、时间的结束……这听上去像是特里劳尼会做出的预言。结局的开始又是什么?哈利在脑海里搜索,在原地走来走去。
“‘每一个地方的结束’……‘时间的结束’……”他脑子里灵光一闪,“答案是一个字母吗?‘E’?”
斯芬克斯笑得更亲切了。它站了起来,甚至两条前腿,让到了一边。
“谢谢!”哈利为自己的聪明感到惊讶,赶紧冲了过去。
一定很近了,一定……魔杖告诉他方向完全正确,只要不遇到什么太可怕的事情,他也许有机会。从不得不参加这个见鬼的比赛开始,他遭受的一切非议、嘲讽、甚至是攻击都会不攻自破,因为他击败了比他年长的选手,走到了最后——
哈利撒腿跑了起来,前面是个岔路口。“给我指路!”他又对魔杖说,魔杖转了一下,指向右边的一条路。他沿着这条路跑去,前面看到了亮光。
三强杯在一百米开外的底座上闪烁着诱人的光芒。可是他口袋里的翠青蛇却突然躁动不安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的口袋里爬了出来,贴着他的手臂到了地上,他能听到属于蛇的鳞片与落叶摩擦的声音——
{奖杯附近有活物。不是人。}嘶嘶声传进哈利的耳朵。
他不由得握紧了魔杖,低声念了一句“荧光闪烁”。没有人的脚步声,奖杯发着光,他还是唯一一个走到这里的勇士。难道奖杯附近还有什么最后一道关卡?
{等我去帮你看看。}翠青蛇又说道,再下一秒,哈利还来不及考虑这到底符不符合比赛规则,就感觉到它贴着自己的脚敏捷地爬走了。他举着魔杖,紧张地四下打量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有别人的脚步也近了。如果真的需要一对一决斗才能拿到奖杯——
突然,就在他快要靠近奖杯的时候,传来了响亮的咝咝声,还有一声压低了的“该死的,哪来的蠢蛇!”
“谁在那——塞德里克?克鲁姆?”哈利举高了魔杖,提高声音喊道。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炸响。奖杯依然好好地放在那里,也没有人再说话。他匆匆忙忙跑过去,借着一点光四下打量,想要找到刚刚爬出去的翠青蛇;然而就在哈利想要蹲下摸索那可怜的小家伙时,却突然觉得有什么扯住了自己的衣服下摆——
“哈利·波特。我们又见面了。”
原本应该因为摄魂怪的亲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留在阿兹卡班的老鼠一般的矮小男人彼得·佩迪鲁仍然保持着一些老鼠的特质,眼里闪着恶意的光。
哈利用魔杖指着他,可是下一秒,彼得的另一只手握住了发光的奖杯把手。哈利顿时觉得肚脐后面好像被扯了一下,在呼啸的风声和旋转的色彩中,他能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塞德里克的大喊,“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抓着哈利?”
奖杯是个门钥匙,这是哈利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虫尾巴还活着,而且一定不是来庆祝他三强争霸赛拿到冠军的,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
门钥匙将他带到了远离霍格沃茨的地方。一落地虫尾巴就变出绳子把哈利紧紧地捆在墓碑上,然后就匆匆跑开了。哈利只能辨认出这里是一片黑暗、杂草丛生的墓地,可以看到右边一棵高大的红豆杉后面一所小教堂的黑色轮廓。左边是一座山岗。哈利能看到山坡上有一所精致的老房子。
过了一会,梦里的那条大蛇出现了。一同出现的还有虫尾巴,他背着一个包袱,推着一口可以容纳一个成人坐在里面的大坩埚。
包袱里尖厉冷酷的声音指挥着,直到虫尾巴打开包袱,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哈利从没见过比这更丑陋可怖的东西——它没有毛发,身上仿佛长着鳞片,皮色暗暗的、红红的,像受了伤的嫩肉。它的胳膊和腿又细又软,它的脸——没有哪个活的孩子长着这样一张脸——是一张扁平的蛇脸,上面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红眼睛。
他的魔杖掉在远处,三强杯在星光下闪闪发亮。虫尾巴念念有词,将脚下坟墓中应召出现、落在坩埚里的一缕灰尘、他自己的一截手臂都加入了沸腾的坩埚中。他也没有办法阻止虫尾巴痛苦地喘息着走到自己面前,用同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臂弯,取走了一小瓶鲜血。
“父亲的骨,无意中捐出,可使你的儿子再生;
仆人的肉,自愿捐出,可使你的主人重生;
仇敌的血,被迫献出,可使你的敌人复活。”
坩埚快要沸腾了,钻石般的火星向四外飞溅,如此明亮耀眼,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天鹅绒般的颜色。突然,坩埚上的火星熄灭了。一股白色蒸气从坩埚里升腾起来,掩去了哈利面前的一切,只见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接着,透过眼前的白雾,无论他如何祈求那东西已经被淹死了,都不能阻止坩埚中缓缓升起一个男人的黑色身形,又高又瘦,像一具骷髅。
“给我穿上袍子。”那个冷酷尖厉的声音在蒸气后面说。虫尾巴抽泣着、□□着,仍护着他的残臂,慌忙从地上抓起裹包袱的黑色长袍,站起来,用一只手把它套到他主人的头上。
瘦男人跨出坩埚,眼睛盯着哈利……哈利看到了三年来经常在他噩梦中出现的面孔,比骷髅还要苍白,两只大眼睛红通通的,鼻子像蛇的鼻子一样扁平,鼻孔是两条细缝……
伏地魔复活了。
哈利见过伏地魔寄生在别人身上、见过十六岁的记忆汇聚成的他的幻影;他是他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始作俑者,是他这一年永不停歇的噩梦的原因。他记得邓布利多和小天狼星说过的“伏地魔正在变得再次强大起来”,他们是否意识到他会强大到再次复活呢?
他又看向伏地魔。他细长苍白的手指检查着自己的身体,抽出了一根魔杖,将虫尾巴丢到了哈利被绑的墓碑上,冷酷尖厉地阴笑,不去理会他血淋淋的断臂,拉起他完好的左臂,把他的衣袖捋到胳膊肘上。哈利看到那处皮肤上有个东西,好像是鲜红的文身图案——黑魔标记。
记忆深处被拨弄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了在魔药课上,焦急的卡卡洛夫给斯内普看了什么。
“它回来了,”伏地魔轻声说,“他们都会注意到它的……现在,我们会看到……我们会知道……”
他把长长的、苍白的食指按在虫尾巴的胳膊上。
几乎是同一瞬间,哈利感到前额的伤疤再一次剧痛起来。他余光看到印记在伏地魔拿开手指后变成了漆黑的颜色。
“哈利?波特,你正站在我父亲的尸骨上。”伏地魔转向了哈利,轻轻地嘶声说,“他是一个麻瓜加笨蛋……就像你的亲妈一样。但他们都有用处,是不是?你小的时候,你妈妈为保护你而死……我杀死了我父亲,你看,他死后派上了多大用场……”
伏地魔又笑了起来。他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扫视着四周,那条蛇还在草地上转悠。
“看到山坡上那座房子了吗,波特?我父亲在那儿住过。我母亲是个巫师,住在这个村子里,爱上了他。可当她说出自己的身份之后,他抛弃了她……我父亲他不喜欢魔法……”
“他离开了她,回到他的麻瓜父母身边,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波特。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在麻瓜孤儿院长大……但我发誓要找到他……我向他报了仇,那个给我取了跟他同样名字的人……汤姆?里德尔……”
他继续踱来踱去,红眼睛在坟墓间来回扫视。
“听我讲,听我回忆家史……”他轻声说,“啊,我有点儿伤感了……可是看吧,哈利!我真正的家庭回来了……”
空气中突然充满了斗篷的窸窸窣窣声。在坟墓之间,在杉树后面,每一处阴暗的地方都有戴着兜帽、蒙着面孔的巫师在幻影显形。哈利知道这就是那些被称作“食死徒”的人,和魁地奇世界杯上的那些人一样——每个人都跪着爬到伏地魔身边,亲吻他的长袍,然后退到一旁,默默地把他和哈利围成一个圈子。
当然,伏地魔率先对他的仆人们发难了。正如韦斯莱先生在世界杯的混乱后说过的,他对这些逃脱了牢狱之灾的属下并不满意——
“这让我失望……我承认我感到失望。”
名为埃弗里的食死徒被钻心咒折磨得连连惨叫。哈利毛骨悚然地看着,接着他的心仿佛绑着铅块缓缓下沉了:他听过这个名字,也意味着这里的大多数人,或许都是他的“熟人”。
伏地魔依然在一个一个地数着这里的食死徒。虫尾巴得到了一只银色手臂,颤抖着加入到了围住他们的圆圈里;卢修斯·马尔福,魁地奇世界杯赛上的举动确实是他做的,伏地魔连这个都已经知道了,凭借他的花言巧语,没有得到惩罚;还有克拉布、高尔、诺特——都是熟悉的名字了,他甚至在比赛前刚刚看到他们的子女坐在观众席。
一片沉默后,卢修斯·马尔福先开口了:“主人,我们渴望知道……恳求您告诉我们……您是怎样完成了这个……这个奇迹……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四年前寄生在了奇洛身上却没能拿到魔法石、一年前遇到了用老鼠代替自己承受了摄魂怪亲吻然后逃脱到了阿尔巴尼亚、把伯莎·乔金斯带到了他面前的虫尾巴,伏地魔开始讲述他过去的一年里都做了哪些计划,以确保眼下这个时刻的到来——
“靠了伯莎?乔金斯的情报,利用我那位潜伏在霍格沃茨的忠诚的食死徒,保证那男孩的名字被放进火焰杯里。再利用我那位食死徒,确保那男孩在比赛中获胜。”
“可惜,虫尾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失去了那位忠实的仆人。他原本应该接受最残酷的惩罚,不过对他来说幸运的是我身边没有可用的人,而他作为老鼠比作为人来说有用得多。他潜入霍格沃茨,在迷宫里静静等待,确保那男孩第一个接触三强杯,被带到这里……而现在拥有了他的血,我也不再被他母亲在他身上留下的古老魔法克制,我现在可以碰他了。“
哈利感到那细长苍白的手指的冰凉指尖触到了他的皮肤,他的头疼得仿佛要炸开了。伏地魔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接着他举起了魔杖。
“钻心剜骨!”
哈利从没经受过这样痛苦的折磨,他全身的骨头都在燃烧,他的脑袋肯定是沿着伤疤裂开了,他的眼球在脑壳里疯狂地转动,他希望赶快停止……希望自己昏过去……死掉……
折磨突然结束了。他瘫软地挂在把他绑在伏地魔父亲墓碑上的绳索上,抬头透过一层雾气看着那双发光的红眼睛。夜空中回荡着食死徒的笑声。
“我想你们已经看到,认为这个男孩比我强的想法是多么愚蠢,”伏地魔说,“但我要彻底消除大家脑子里的误解。哈利?波特从我手里逃掉完全是侥幸。现在我就要杀死他,以证明我的力量,就在此时此地,当着你们的面,这儿没有邓布利多来保护他,也没有他妈妈来为他做出牺牲。我会给他机会,他可以和我搏斗,这样你们就不会怀疑到底谁更加强大了。你稍等一会儿,纳吉尼。”他轻声说,大蛇在草地上游到了食死徒们站立的地方。
“把他放下来,虫尾巴,把他的魔杖还给他。”
哈利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今天是他的死期,他也要站着面对,绝不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