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卫琛与这袁家小姐在楼下见了一面,她抛头露面在人前巧言令色,哄得卫国公府等人团团转。
现在得知她就是宝琢楼的少东家,一时有些拘谨,若不是夏母近日断不得药,他也不至于此。
知宁倒是无所谓,她从小不爱女训、女诫之言,只爱读父亲书房中的经史、风物传记等书籍,胸有丘壑天地宽,在待人接物这方面并不输于男子。
加上江南的舅舅和表哥们都是走南闯北之人,见多识广,阅历丰富。
每次入京,知宁便缠磨他们询问一路见闻,但得她兴趣的,便记录下来寻得出处,细细研究。
她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自是不拘小节。
“夏举人请坐。”
依夏上前为他添上茶水。
“方才不知袁小姐就是少东家,在下失仪,还请见谅。”
知宁见他遥遥临门而立,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似松间之鹤,若山中之石,不染尘间烟火。
“无妨,夏举人妙笔生花,百禽图真是画的栩栩如生。
继而开门见山道,“但术业有专攻,这画图样子如此重要的差事,若是贸然交给夏举人,我却觉得有些不妥。”
卫琛这才抬起头,目光如炬。
知宁嫣然一笑,放下狼毫,娉娉婷婷撩开珠帘道:“画首饰图样,与寻常绘画可不一样,不是画的栩栩如生就能够的。”
两人对视间,仿佛是一场无声的博弈,此间男女大防在卫琛心里已恍若云烟,他面色如常,微微拱手作礼道:“请袁小姐不吝赐教。”
知宁招了招手,依夏在另一张空阔的梨花木案上摆上了纸笔。
“这几日,想必夏举人也看得出来,宝琢楼的客人多是高门望族,闺阁千金,这些人有讲究大雅的,有讲究大俗的,有的爱美玉,有的爱金银,有的爱两者相结合。”
知宁来到梨案前,素手持起徽墨,慢条斯理的磨着。
卫琛一眼不错的看着她,临窗光影挥洒在她皎白的侧脸,细碎的绒毛柔软泛着金光,丹唇轻启,嗓音如泉如汀。
“今日,我便给夏举人出个题,希望夏举人能以此题,画上几样首饰,如何?”
她言笑晏晏间,提笔写下一个字,将宣纸轻展,面向卫琛。
卫琛下巴微抬,那簪花小楷秀丽书写的“梅”字,一笔一画间都显示着知宁认真的态度。
“可。”
知宁放下宣纸,离开临窗书案,回到珠帘后轻声道:“一柱香的时间,夏举人请吧。”
待得夏举人作画期间,春娘子送了些类似账本的书册来。
宝琢楼生意蒸蒸日上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消息,这便是宝琢楼中的另一用处。
京城世家大族云集,重臣宗亲更是繁多。
知宁的父亲官居四品,无祖上福荫可享,旁支凋零,若是稍有不慎,便容易招来无妄之灾。
知宁身处内宅,消息闭塞,她害怕有一天袁父要是得罪了哪个大人物,连跑路都来不及就被满门抄斩了。
所以她在设计这宝琢楼时,每个雅间都设了一个隐秘隔间,隔间内都有识文断字的伙计,用于探听记录各大府门中妇人传递的消息。
孙掌柜主生意,春娘子主消息,两相配合行事。
知宁每来一次,春娘子便将连日的记录理成书册给她查阅。
距离上次翻阅,已过了三月有余,知宁看着书册里的内容,逐渐蹙起了娥眉。
五月十三日,靖海侯府,侯夫人叹道家中庶子无状,连日夜宿妓院,外室不知几许,正妻袁氏女软弱可欺,为人执拗,毫无拢络夫婿手段。
五月二十四日,淮阳郡主谈及奉小将军,率军势如破竹降服东南一带山匪。
六月初七,兵部王尚书夫人侄女提及尚书夫人有意为次子求娶大理寺少卿之女纪蔷,侄女恨之。
七月……
八月……
摘星间,卫国公府三少夫人向世子妃献言道,世子妃哥哥逸群之才,膝下无子,袁知宁貌若天仙,柔媚可人,可纳入府中做妾。
摘星间是她的雅间。
知宁面色苍白,贝齿轻咬,纤纤玉指紧紧捏着书册,似乎随时都会发作自己按耐不住的脾气。
那陈太师只有一子,外人可能不了解,但知宁自探听内宅消息以来,便知道是个喜爱亵玩栾童的禽兽之徒。
回想刚刚初见时那三少夫人楚楚可怜的姿态,知宁气到冷笑,“这卫国公府的三少夫人,当真是好毒的心机。”
话音很轻,但卫琛自小习武,耳力过人,尤其是跟卫国公府有关的,他听的一字不落。
他不知杨芜是如何招惹了这位袁家小姐,但他与她所见相同。
只过了半柱香时间,卫琛轻吹纸墨,“袁小姐,在下已经完成了。”
依夏接过画,撩开珠帘呈在了知宁面前。
此时的知宁心间郁气未散,哪还有心情去指点卫琛画的图样子,只略一看,云鬓梅花缠丝步摇、梅英采胜簪、小叶绿萼梅花钗,精致秀美,并另几朵艳丽不失傲骨的绢花梅,也赏心悦目。
每种首饰下面都写上了工艺、材质和配色,知宁心生佩服,“夏公子着实有心了,这些,都很好。”
知宁声音有种泄了力气的气馁,浑然没有了刚刚出题欲要为难他的气势。
他不卑不亢道:“袁小姐过奖了。”
“在宝琢楼,叫我少东家便好。”
隔着珠帘,卫琛只看得到她朦胧的身影,想他卫琛在国公府锦衣玉食长大,还未曾认过什么少东家。
他沉声“嗯”了一声。
知宁明白他的文人傲气,让他当场作画已是为难,他才华横溢,又怎能心甘情愿认自己为少东家呢。
“还不知道夏公子名字是什么?”
此间她不再一口一个“夏举人”,倒让卫琛有点不习惯。
“夏淙。”
知宁思考了一会,问道,“可有出处?”
卫琛摇了摇头,直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知宁心情不虞时,话就比较多,面对卫琛,只觉得闷葫芦一般,更让她喘不过气。
但她没办法,身边都是一些顺着她的人,日子久了,便无趣得很。
好不容易碰见个锯嘴葫芦,知宁一时不想放过他。
她提笔在纸上不断写写画画,半晌,她俏皮的声音传来,竟又是一番神采飞扬,“夏举人不妨猜猜知宁名字寓意,猜对了,我便让你回去,猜错了,你就在这里陪我练一下午字吧。”
依雯看着自家小姐狡黠的神情,和依夏相视一笑,摇了摇头。
卫琛未重生之时,表面风流不羁,做出一副恣意享乐的样子给外人看,实际都是逢场作戏。
今日确实留足了耐心应对这位袁家小姐。
他垂手而立,眼神晦暗,“淡泊以明志 ,宁静以致远,应取此间立意。”
知宁噗嗤一笑,眉目舒展,身姿在珠帘后轻轻晃动,执笔之手微顿,头也不抬,笑问:“夏举人是觉得此人追逐名利,不宁以修身?”
卫琛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似乎知道她依旧会发难自己,只拱手道:“并未。”
“那再猜。”
“有椒其馨,胡考之宁”①
知宁放下笔,长长睫毛眨动着,饶有兴味道:“这是觉得此人如贡椒一般,味道极重?”
卫琛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追问,只觉胸中环绕着一股浊气,似要蔓延到四肢百骸。
这位“少东家”断章取义的本事倒是不小。
“当然不是”这四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知宁见此情状,心中郁气渐散,会心一笑道:“好了,不难为夏公子了。
“观夏公子之才,品性高远,想是不会长期屈居于我宝琢楼之下,我也是爱才之人,给宝琢楼做事,唯有忠心二字最为重要。”
她撩开珠帘,定定的看着卫琛。
“夏公子是读书人,年纪轻轻已是举子之身,本不欲与金银财帛等铜臭之物辱没了夏公子,但夏公子又不是我楼里的伙计。”
“我是宝琢楼的少东家,此间所做所为只一个‘利’字,所以,今后夏公子所画图样,宝琢楼与你分成而算,至于是多是少,就要看夏公子本事了。”
连珠语的话从她那秀丽的唇中道出,婉约而又不失优雅,一副有商有量的模样,让卫琛只觉此女绝色容颜下,是说不出的七窍玲珑。
他现在身份低微,屈居人下,但也并不代表愿意退让,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少东家指的分成,是如何分?”
“宝琢楼九成,你分得一成”
卫琛冷笑,果真是一副商人逐利,贪得无厌的姿态。
“我要三成。”
知宁没想到他会与自己讨价还价,宝琢楼首饰名贵,一成已够寻常百姓几年开销,这夏淙看着风光霁月,原来也是个俗人。
转念一想,他家中母亲病重,用药吊着性命,想必花销也大。
知宁便又觉得情有可原。
“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宝琢楼所用原料贵重,若是卖不出去,未免产生亏损,那就不是夏公子所得这三成能弥补的了了。”
言下之意还是不够信任卫琛。
“近来听孙掌柜所言,百禽图上玉兔捣药的玉珏深受各大命妇喜爱,今日所绘也可令陶师傅等人赶工制作,想必对宝琢楼也有助益。”
知宁抚掌一笑,略微思忖,便答应了他分得三成的要求,唤孙掌柜将图样拿给诸师傅按要求赶工,务必要在中秋节前制成。
日头正盛,知宁在楼中耽误已久,便嘱咐依雯和依夏二人给楼里伙计分发节礼。
卫琛也领得了一份,是一些梅花形状的银锞子。
回府之前,春娘子将摘星楼新出的记录从马车外递了过来。
知宁展开一看,松了口气,靠在蚕丝软枕上,感慨:“这世子妃表面跋扈,还好是个拎得清的。”
妹妹往哥哥房中塞人,说出去终归不体面。
依雯恨恨道:“那三少夫人看起来一派纯良的模样,没想到心思这般歹毒。”
知宁捻起一旁的花糕,咬了一小口道:“这种女子,大概就是一朵白莲花。”
“那三少夫人出言坑害小姐,小姐还夸她是白莲花么?”依雯十分不解。
知宁轻笑,一旁的依夏柔柔道:“小姐定是用白莲花在骂她。”
依雯单纯,依夏却能看的出来,小姐除了在生意上会展现出运筹帷幄的一面,其他时候都是一副平和甜软的模样,甚少露出那般惊怒的神情。
婚事,是小姐的雷池。
“依夏说的不错,那白莲花的意思就是说这女子外表纯洁,内心却是极毒辣阴暗的。”
依雯恍然大悟般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人人都说她克父克夫,原来是自作孽。”
①这个出自《诗经·周颂》中:“有椒其馨,胡考之宁”。意思是的花椒香气远闻,能使人们平安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