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聚
一间当铺。晚间。剑拔弩张的锋利气氛在人群中蔓延。
今日原本是个喜气洋洋的日子,为期近半年的小皇帝亲自来整顿街上的商铺和街中行人素质的巡查结束了,小有名气的张家班也在被皇帝陛下点名表扬的刘木桦家茶馆成功表演了场新戏。
但是散场之后来当铺门口小聚的各位老聊客却碰到了和当铺陈掌柜大动干戈的映希班班主陈班主。
其实也没动起来。
只不过是陈迎秋像平时似的拿了把椅子,身体也像平时一样软塌塌地靠着朝街大门门框。
右手仨手指掐着一把花生米,另外两个手指往嘴里送,左手随便地搭在腿上,眼睛使劲使劲盯着站在当铺门前正中间向前二十拃的地方的对着陈迎秋怒目圆瞪,又因为四周围人太多不好像白天那样在后台骂得那么难听,所以保持着中年人的矜持的陈映川。
可能是看陈迎秋这个人尽皆知的滚刀肉性格看了他半天,一把花生米都要吃进去了也没发话问句“你来干嘛”,陈映川有点儿挂不住脸。挂着说不好什么意思的笑开玩笑地来了句。
“见了父亲不知道站起来说话吗啊?”
在一旁石桌附近为了不打扰爷俩即将开始骂仗或者打架于是小声叽叽喳喳聊天的聊客们都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吸引了注意。
听了这话的陈迎秋以极快的速度换上了平日里待客人的职业笑容。说起这笑,林幼安当时觉得他的脸好像哪儿莫名显老,后来发现是因为他一笑起来就有一股慈祥的劲儿。
给谁脸面陈迎秋为不会给陈映川脸面,他只会给他甩脸子。反正都是脸嘛,总比陈迎秋那个没脸的强。
“不好意思啊爹,最近身体确实有些抱恙,今天忙活了一天了,要是再起来拜见父亲,怕倒您面前我控制不住碰个瓷让您赔钱。”说罢还微微皱眉,表现出“啊好累要死掉了”的表情,跟陈映川做戏。
啊,究竟是不是做戏陈映川压根不会管,兴许人家心里还寻思“才一场下来就累,欠练还矫情。”
当年烧得稀里糊涂地向王谦和求助之后,王谦和就给他带回了王家。王谦和又是给找大夫又是自己亲自照顾,但是孩子本来就有点儿先天不足,平日动不动就累,这回又把耳朵给烧出毛病了。
大概就是长时间处于吵嚷的地方之后,听到的东西会慢慢连起来,然后糊掉,变成嗡嗡嗡一片。所以当时新小昭说,排戏隔段时间就让三叔旁边呆一会儿,否则好好的排练能让陈迎秋一个人全搅和乱了。
所以有的时候大家在外面谈天说地,陈迎秋在账台后面听的就是一大堆嗡嗡嗡的声音。参与不进去大家伙的说话一方面原因是性格,另一方面就是他听不清外面左一句右一句说的都是什么。
有时候偶尔听到一两句就插一嘴。有刘木桦在的时候基本听没听见都怼他两句,因为对刘木桦根本不用想话题——“上次顺走的茶杯和上上次和上上上次……总之加一起给我一块钱吧。”
有一次林幼安纳闷问张笑愚,陈迎秋这么个样这么个条件你跟他俩过日子不就是找罪受,张笑愚若有所思地回她,“对,我就是有钱烧的。”
还被林幼安一脸纯真地心寻思“你还说我恋爱脑,你这算不算恋爱脑。”
林幼安这么问了, 张笑愚也确实像林幼安说的这么想过。
算算从张笑愚和陈迎秋互相默契地求亲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了,张笑愚还会时不时地思考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以后和自己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妥。
因为陈迎秋他原本底子就不好,还幼时被虐,就有很多需要她想的。首先主要的是他内心有没有被陈映川影响变成阴暗的人,其次后来常年独居偏远村落之时性格有没有变成孤僻或成为一个面热心冷的人。
张凤竹虽然语气和修辞差了点,但他对张笑愚这婚事的担忧和张笑愚不谋而合。而陈迎秋的想法也和张笑愚不谋而合。
总之好像“陈迎秋就是身体不好”这么显而易见存在的事实陈映川就是不信,在他的思维里好像大病小病都是可以挺的,挺不过去就是“矫情”。
王谦和也不是没劝过陈映川,得到的答案就是陈映川大放厥词地说什么“生死都是能控制的了的呢,有什么是不能控制的。”被王谦和当场翻了个白眼。
用陈迎秋带着怨气的阴阳怪气话来说就是“别生气师父,我爹他一出生就四十多岁。”
意思就是“我爹半辈子白活。”
被莫名其妙怼了一句的陈映川没继续说话,只是看着左手把着墙,身体向前倾做出“够取”的动作的陈迎秋边对石桌周围的人说“花生米抓一把谢谢。”然后右手接到了花生米,费劲巴力地又坐了回去,靠回了门框边。
围坐的人们聊得热火朝天,宫绾儿却长久没有开口。
宫绾儿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和面前的这些说话毫不忌讳,也不用看人脸色的人们在一起愉快的谈天说地。
今天晚上石桌旁的人特别多。
张家班班主张笑愚,宫家字画铺分铺掌柜宫绾儿,安慧堂学生林幼安,街那头搞卖房生意的李老板娘,西国回来的学士欧琼路五个人围坐在石桌周围。
站在周围还有张家班“甩手掌柜”张凤竹,走商的丁二许,开茶馆的刘木桦。
曹寄殊和新小昭则在点着蜡烛照出光亮的屋里来回来去地忙活。新小昭还差点儿被他三师叔那个在人们脚底下窜来窜去的三花猫绊倒。
从小所有人都告诉宫绾儿说,你一定要对别人察言观色,千万学会注意他人一举一动的意图。
她观察别人,别人也会观察她。
因为别人观察她,所以她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多少人说过“长相犀利”“一看就不是可爱温柔那类女孩”
还有说她总是观察人,所以她大方的长相是“贼眉鼠眼”的。
“胡说八道,我就喜欢大大方方长相的女孩儿,那词怎么说来着,对,明艳的闺女,”李掌柜今年整五十五岁,胖胖憨憨的,眯眯着眼睛,整个人散发着和蔼的气息,“再说了,我们绾儿学会了观察人说明心思细腻,随便把人长相和性格挂钩的要么这辈子没见过几个人,要么像迎迎说的那句“他们出生就如今这么大岁数”。”
正在和亲爹进行无声对峙的陈迎秋突然听到自己在大家的聊天中被点到了,似乎还是一句自己用来骂亲爹的话,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行了行了,昭,给你师爷拿把椅子过来来。”
张凤竹前一段时间把班子交给张笑愚的时候消失了几天。当时又是张家班大火,宫绾儿还着急了几天。
李掌柜本名李规,上次来找陈迎秋的那次是和张笑愚得第一次见面。但是张家班一把火燎没了的那段日子俩人可是天天见面。
和楼据说是信城的某有钱人在京中的产业,整个楼各个房屋都对外租赁出售。
而租赁或者购买这些房屋需要去的指定地点就是李规的铺,她会联系某富商派来的人,那边知道了这边谈妥了之后,和买家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
上次找陈迎秋也其实是因为和楼有间名义上在他师父王谦和手里的房屋租金到期,她走了大半个京中去了王谦和留的好几个地址也没找到这人,于是想起来找他徒弟问问。
经过因为和楼的事儿,和李规相处才没几天的张笑愚刚刚小心翼翼地问,
“李姨,我可以认您干娘吗……”
听了这话李规压根连愣都没愣,二话不说直接来了一句,“哎呦我可最喜欢笑笑了,你乐意就行哈哈哈哈。”
“真的啊!谢谢李姨!李娘!啊不对,干娘!”
因为太过兴奋,张笑愚嘴差点儿没跟上脑子,随嘴说了一堆混乱的东西。逗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林幼安还在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李娘挺好听的,叫李娘吧!”
“怎么叫都行,”李规脸上美滋滋地,转身过去眯眯着慈祥的眼睛戏谑地警告陈迎秋,“以后你要是对笑笑不好,干娘上门收拾你来啊。”
说完还大声补了一句,“真好,有娃多好,不宠孩子的人我都不知道怎么想的。”
陈映川当然听不出来这李掌柜对他阴阳怪气两回,但是陈迎秋肯定是听出来了,心下暗爽。
“好嘞干娘——”
同样暗爽的也包括宫绾儿。
因为她从小谨慎地生活,所以她曾经一度喜欢琢磨每一个遇到的人。但是遇到了李规之后,她好像就改变了。
与这位背景和过往都很神秘的姨相处之时,宫绾儿只觉得她难以捉摸,但又莫名让人觉得心里平静。或许张笑愚能没有任何理由地这么快地认可李规这个干娘,就在于她身上的亲和力。
李规低绾发髻,布制的衣着朴实但没有一丝灰尘,说话用词直白但语调温和,听者如偶遇春风。
李规告诉宫绾儿,她几十年的人生最奉行的一个处事方式“对事儿不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