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趁护院头目分神之际,桓大郎伺机一掌拍下,将其打成重伤,吐了一地的血。
众护卫没了主心骨,顿时乱作一团,失了章法。
李怀荃从墙头跃下,趁势一鼓作气道:“我穆青拜作二皇子麾下幕僚,尔等若有疑虑,大可去寻二皇子讨个明白。”
护院头目捂着胸口说不出话,其余人皆被他气势所震,不敢上前。
宁锦走到李怀荃身侧,蕴含激动地与他相视一眼,知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儿,迅速往庄外撤退。
桓家父子携同余下的黑衣人赶紧跟上,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护卫头目咬紧牙关,方挤出几个字:“快,快去通知家主……”随即脖子一软,再没了气息。
宁锦来到庄外树林,只见到孤零零的一辆马车,这才恍然顿悟,什么“来人”“穆青”,都是唬人的,李怀荃未带任何帮手,一人前来。
“怀荃哥哥你如此太过冒险,若那些护卫再精明些,不肯信你,岂不是连你也要搭了进去?”
李怀荃将她扶上马车,笑得不以为然:“擒贼先擒王,桓大郎那一掌力道,再精明的头目也失了魂魄,就算没那一掌,我亦有办法。”
说着说着,李怀荃目光逐渐柔和化作宠溺,许久未见,月下的人儿瘦了,也憔悴了,在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宅院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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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驶至柳府北侧的第二条巷子后停下,宁锦轻手轻脚地下了车,一路隐于暗中进入柳府后门。
此时已过戍时三刻,夜深更阑,府内各院大多熄了灯火,黑梭梭的不见半个人影。
宁锦猫着身子路过栖霞斋,正经过甘乾院侧门,却见前方火光冲天,嘈杂喧哗,隐隐听见“贼人”“吴家庄子”等字眼,登时魂飞天外。
吴家人竟这么快追到柳宅,还不留情面地闯进来叫嚣,这是连柳无许的面子都不给了吗……?
她此刻一袭黑色夜行衣,孤身独行,若是被人瞧见,即便有上百张嘴也推脱不得。
宁锦当机立断,闪身推开甘乾院侧门躲了进去。
柳宅遭逢惊变,柳老夫人许是忍无可忍,带人前去处理,甘乾院内并未听见人声。
满院的槐树在月风下恍影如波,发出沙沙的声响,无端有些鬼魅摄人。
宁锦拢紧双臂往下人居所方向而去,却听见叫嚷声越来越近,竟是入甘乾院搜查的吴刚及手下。
“本官奉太子之命捉拿重犯,太夫人若依旧不依不挠地阻拦,休怪我不留情面!”
“放屁!”柳老夫人被气个倒仰,偏偏这时候柳奴那个狗奴才不知去了何处,而栖霞斋的柳无许消息封闭,还未来得及赶到。
这些人入府后直冲紫婺院,横冲直撞搜了个遍未果,竟是往她甘乾院而来,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其他两房或许还未得到消息,或许得了消息装作不知,直逼得她一把老骨头不得不出面镇场。
“岂有此理,什么没眼力见儿的贼人会往我柳府躲?你区区一个盐铁使竟敢擅闯朝廷二品大员府邸,是不要命了吗?”
吴刚冷笑一声,眼中并无丝毫忌惮,他拘桓大郎乃是为太子做事,那可是储君,未来的官家。
今日之事必会惊动整个朝廷,可那又如何?有太子撑腰,怎么都能保下他这条命,可若事儿没办成,太子可不会让他安稳活着。
左右无人知晓究竟要抓的是谁,至于那个“柳相夫人”,简直是无稽之谈。
柳无许平日里不可一世,目中无人,多次在官家面前谏言,说他吴刚乃无用废材。
这般性子迟早得罪人,这不,马球会上刺杀柳无许之人,不就是太子吗?
呵,他终于等到今日的机会。
“你这老婆子实在不知好歹,本官与你好好说话,你竟当作福气,既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
吴刚作势便要往里闯,柳家护院中看不中用,哪里能抵挡他带来的好手?
眼看就要不敌,柳老夫人大叫一声,竟不管不顾坐在地上嚎叫:“杀人啦,杀朝廷命妇啦!……”
后院正找地方躲的宁锦闻声大骇,这吴刚哪里是抓贼?分明像要抄家一般。
慌不择路下,来到一处废弃的库房,推门便是一股霉味冲入鼻尖,地上尘土飞扬,惹得人喉间发痒。
宁锦立即捂住嘴压抑住咳声。
反手紧紧关上门,透过门缝见四周暂时并无动静,方才转身看向屋内,寻找庇护之物。
这里显然废弃已久,除了一些杂乱的桌椅倒在地上,还有里侧墙角堆了不少甘草,足有半人高。
依着窗外洒入的月光,宁锦勉强走到草堆旁,瞧见布满灰尘的地上不少凌乱脚印,有新添的,也有再度落了灰尘的,想来是进来取干草的下人留下。
她未做多想,拨开层层干草踩了上去,再将其盖在身上,待全身皆被甘草覆盖已出了一身薄汗。
随即屏息凝神瞧着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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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奴今日同往常一样,不放心下人所备的吃食,亲自带了些吃食送去地窖。
自他离开此地后,看守之人更是玩忽职守,三天两头离开偷懒,每日三顿饭能送上一顿就是不错。
桌上油灯几近湮灭,牢内常年不去的异味使得柳奴心情沉重。
总有一日,他要将老头带离这个肮脏绝望之地。
原本闭目的老者察觉来人,倏地睁眼,那双眼中射出的精光穿过层层昏暗射向柳奴。
“你来了。”
一字一顿,十分清晰,面上慈爱与欣慰交杂,竟无一丝往日的浑浊。
柳奴微愣,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是有多久未曾听过老者清晰的言辞了?
他提着食盒轻易打开牢门,端出青瓜炖开洋、南瓜玉米粥以及一盅香嫩的蛋羹。
紫婺院小厨房的手艺很是不错,香浓的气味令人食指大动。
“吃饭。”
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频频点头:“一表人才,气宇轩昂,你爹在地下定能瞑目。”
言毕不去管柳奴的反应,自顾喝起玉米粥。
柳奴愈发觉得怪异,不由蹙眉,心头生出不祥的预感。
老者吃了两口便吃不下,放下碗筷继续道:“这么多年你受苦了,今日我大限已到,可喜的是脑壳里回笼几分清明,有些事还来得及与你说。”
他细细瞧着柳奴的五官,不知想到什么,眼角竟是泛出泪花,在微弱火光的照耀下,透着苦涩。
“你这老头胡说什么?吃饭。”柳奴忽略心头的不安,如以往一般训斥捣乱的老人,喂他吃蛋羹。
老者摇头:“吃过了,再不说就迟了,难不成你想让我抱着遗憾去死?”
生死之言,在他说来却如同开玩笑一般,轻松淡然。
柳奴不再出声,喉间像是被一块石头堵住,不上不下,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生出一层水色,似江河湖水被晚风吹出的涟漪。
“你名唤柳无漾,柳府是你的家。”老者看着柳奴,眼神却透过他看到十八年前。
那日,当时的柳宅大夫人苏梅兰,也就是柳老夫人产子,全府上下忙作一团,皆为迎接柳家嫡长孙或嫡长女而忙碌奔走。
苏梅兰原本是柳大爷房里头的二姨娘,以过人的手段得到丈夫宠爱,却因出声青楼,迟迟做不得正房。
直到怀孕生子前的一个月,柳大爷疼她辛苦,不顾柳太爷的劝阻,硬生生将其抬为正头夫人。
产下柳无许后,苏梅兰逐渐褪去贤良淑德的表皮,露出原本面目,以强势的手段管理柳家内宅,且对柳太爷阳奉阴违,日渐不将他放在眼里。
直到柳大爷因病去世,苏梅兰与柳太爷彻底闹翻,恰逢柳太爷花重金从当日产婆那处得知一个惊天的秘闻,寻来家中族老就要将苏梅兰逐出柳宅。
谁料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苏梅兰先下手为强,她常年在老太爷的膳食中加入慢性毒药,只要一味药引子便可令人失心疯。
柳老太爷一夜之间得了疯病,传遍滁京上下,自那时起至三年后病逝,竟再也没有外人见过他。
老者便是被苏梅兰囚禁了整整十年的刘老太爷,苏梅兰心思狠毒,因记恨刘老太爷对她的不满,竟是活生生将他囚禁在此处,如狗一般圈禁。
至于那个秘密便是苏梅兰所生的并非柳无许一人,还有一个双生弟弟。
自古双生子便意味着不详,苏梅兰为保住正妻的地位,竟是将刚出生的亲生孩儿丢弃至百里以外的荒野,喂食野狼。
柳老太爷得知此消息后,派人寻了数年,并私底下为他取名柳无漾,愿他不论在何地,终得醉漾轻舟,闲暇肆意的生活。
一切悉数道来,柳奴迟迟未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从哪儿吹来的一阵风,将微弱的油灯彻底熄灭。
柳奴再次抬首,呼吸一顿。
老者眼神涣散,面色灰败,已没了声息。
唇角僵硬的笑意彰显他离别时的心境,畅快、无憾。
“祖父……”
柳奴跪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上前抱住那具臭气熏天的尸体,从牙齿缝挤出两个字,便哽咽出声,再难成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