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盐铁司吴刚擅闯宰相府邸,目无法纪,胆大妄为,其恶劣行径震惊朝野上下。
柳无许半夜便联络心腹,将一纸文书呈至大理寺。
吴刚天未亮便被京卫司生擒,送至大理寺卿面前,可他却誓死不认,不停扬言奉太子之命捉拿逆贼。
大理寺卿暗暗心惊,一边是太子,一边是宰辅,得罪哪一方都吃不了兜着走。
无法,只得将事情捅至官家面前。
不出所料,官家大发雷霆,连夜将太子齐叶廷召入宫与其对峙。
吴刚见着太子痛哭流涕,滔滔不绝诉说着忠心与委屈,谁料太子无动于衷,三言两语便将此事瞥了个干净。
吴刚像是被冬日冰泉从头浇了个彻底,这才恍然意识到,他已成为一枚弃子,然以太子的行事作风,要不好好做个弃子,吴家上下恐怕要遭难。
最终,他一人担下所有罪责。
官家下令废其盐铁使之职,发配北疆三千里,吴家男丁皆被卖入贱籍,永世不可脱籍。官家怜女眷不知者无罪,只贬为布衣,从吴家赶了出去。
柳奴伤势渐好,太医最后一回过府问诊后,进宫向官家回禀。
柳奴着一袭天青色襦衫来到栖霞斋,恰遇上大步而出的柳无许。
“你疯了?”柳无许淡漠的表情龟裂,见四下无人,立即转身回到栖霞斋内室。
他二人绝不可同时出现在一处,以往都是由他心腹安排柳奴的行迹,今日此奴擅作主张,若二人在路上被人瞧见,岂非捅了天大的篓子?
柳奴脚步顿了顿,遂跟其身后来到内室。
柳无许眯起眼,暗显杀意:“莫不是演了几日宰相,便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二人鲜少有共处一室的机会,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挂着截然不同的神情。
柳无许冷面冷心,微微颔首,眼中是常处高位之人的不屑与睥睨。
柳奴唇角勾起,目中坦荡从容,泰然与其对视。
这在柳无许看来便是没有为奴的自觉,是赤//裸裸的挑衅。
内室弥漫着紧张的意味,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呵。”
柳奴轻笑出声,“柳相不必如此紧张,我特地来这因有事相商。”
“哦,何事?”
柳无许心中不以为然,不过是个野奴,有事相求非说成商议,实在可笑。
不过他倒是想听听,此人今日吃了豹子胆,究竟所为何事。他慢条斯理地倒了杯温茶酌饮,静待下文。
柳奴:“甘乾院地窖内还有个人,柳相应当知道罢?”
“是又如何?”
“他死了。”
柳无许微愣,抬首对上柳奴的双目,重新审视这个被关了八年的奴隶。
地窖内老者的身份,他清楚得很,疯了傻了,随时会丧命,可为何下人都还未禀,安置在紫婺院的柳奴先于他知晓此事?
且这话是何意,难道他知晓内情,并想要借此得到什么?
这就有些天真了,知道越多死得越早。
柳无许指尖摩挲玉瓷杯,心头盘算着如何处理,但听柳奴继续道:
“我要你们柳府以老太爷的名义,为他风光厚葬。”
若说柳无许先前提起了防备之心,此刻又全然放下,看患失心疯的傻子一样看着他:“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也配命我做事?”
话音刚落,柳奴身形微动,眨眼间掠至柳无许跟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就凭你杀不了我,我却可以随时要你的命。”
他的速度极快,根本不似寻常人,柳无许没有防备,只觉眼前忽地变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狼群在捕猎时除了超强的耐心,还需要绝对的速度,以及高超的隐藏能力。
柳奴当年小小年纪,为在族群中占有一席之地,不得不在这些方面练出了颇多心得,虽未曾习武,却有一副强劲的体魄,瞬间的爆发力与速度可媲美狼王。
此刻眼中露出的狠戾与残忍,令柳无许心惊肉跳,就像野外被咬住喉咙的猎物,在生与死之间只能艰难残喘。
“你……你会……后……悔。”
瞳孔逐渐涣散,眼前阵阵发黑,就在柳无许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喉间骤然一松,大口大口的空气自口中涌入,因冲击太猛,胸腔如要炸裂一样剧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他常年在朝堂沉浮练出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声色,迅速调整气息道:“你好大的胆!”
柳奴见他还是这般傲气,不由失了耐性,“我现在就可以将柳府谋害太爷之事宣扬出去,尸体说不了慌,朝中大臣应有不少人与柳太爷相熟,届时让他们辩上一辩,就可知真假。”
柳无许低低笑了起来:“我乃文臣,自然不敌你,可柳宅有那么多护卫,你觉得你能带着尸体逃出去?”
“唔,你大可试试,带上尸体或许有点难,独自出去却不成问题,滁京上下见到两个柳相,不知作何感想。”
他大可现在就把柳无许杀了替之,但甘乾院那个毒妇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老头子的丧事不可再拖。
柳无许想到柳奴方才鬼魅的身手,怕惹恼他真做出冲动之事,几经犹豫,终是应了下来。
缓过今日之后,如何处置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刚想到这里,柳奴突然伸手,将一颗黑色的圆形药丸塞入柳无许口中,后者猝不及防地吞下,待反应过来,浓稠的腥味已在嘴里蔓延开。
柳无许蹲在地上不停抠喉咙,哪里还有矜贵权臣的模样?
“咳,咳……你给我吃了什么?”
柳奴耸了耸肩,“毒药,若是没有解药你会七窍流血而亡,待老太爷入土为安,我就会给你解药。”
就在这时,内室外响起柳无许贴身小厮的声音:“回禀官人,老夫人着急喊您过去。”
柳无许正欲开口,柳奴率先问:“可有说为了何事?”
外头支支吾吾,生怕惹怒主子自己个儿遭罪,半天才吞吐道:“听,听说,莹娘子,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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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众人都爱香艳之事,还是有人故意传播,不消片刻,苏莹莹怀孕之事就传便整座柳宅,更有传言道,孩子的父亲是柳无许。
柳老夫人知晓后,立即封锁消息,将苏莹莹送回偏院,名为看护,实则圈禁。
柳无许面色铁青地去了甘乾院,与柳老夫人商议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方才离去。
恰逢天雷滚滚,一团黑灰色的乌云自远处飘来,强横地预示一场暴雨将至。
紫婺院内更阑人静。
柳奴推门而入,越过屏风见宁锦安安静静坐于案几旁,正半垂着头看话本子,神情专注,十分乖巧。
柳奴内心紧绷了一日一夜的弦蓦地放松,化作融融暖意。
宁锦察觉来人,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遂莞尔一笑:“官人来了。”
笑意盈盈却未达眼底,她起身坐正,随手取来案几上的茶具,专心备茶。
炙烤、碎茶、碾茶、罗茶、候汤……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流畅自如,很是养眼。
“官人,请喝茶。”
柳奴不懂这些,接过茶盏一口饮尽,随即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还给她,“再来一杯。”
他并不觉苦涩的茶水有多好喝,只不过是瞧宁锦烹得用心,想以此捧场,没想适得其反。
宁锦额角抽了抽,维持得体的笑容又为他分了一杯,直到对方五杯下肚,她实在忍不住道:“官人喝够了吗?”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封宣纸,递至他面前,音色飘渺:“喝够了,便在上面落印罢。”
她收起笑容拉下脸,这回是真想明白了,柳无许这一家子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响,表面上妥协,背地里却先生孩子,生米煮成熟饭,以此为理由迫使她不得不让苏莹莹进门。
这半年来,柳宅花她的钱还要欺负她,甚至踩了她的底线,不和离,等着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吗?
柳奴直觉宁锦生了很大的气,心中空落落的有些无措,偷瞥了她一眼,拿起宣纸细细瞧。
屋内安静地落针可闻,他看了半晌,不说话。
宁锦心头酸涩到麻木,面上却不肯示弱,冷嗤一声道:“这么舍不得与我和离,宰相家里很差钱吗?”
柳奴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封和离书,细细密密写了十多行的字,可老头只教他识过为数不多的字,如此串在一起便磕磕跘跘,不通其意。
“不和离。”
宁锦冷笑:“想要多少银钱铺子?十万两?百万两?你且直说罢。”
说着说着,一滴清泪不小心落下,她狼狈地转过身拭去,再不肯回头。
却正好瞧见花瓶中的一支粉白色野花,纯洁而动人。
那是柳奴摘来的,自第一回起,每两日换一株,从未凋谢。
瓢泼大雨无情地打在屋檐,仿佛为她初次情动就这样无疾而终感到愤懑,噼噼啪啪拨乱心神。
柳奴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有些后悔方才怎么没直接把柳无许掐断了气,也好过总是让她伤心。
他霸道地把住宁锦的肩膀,迫使她转身,两人四目相对,
“我不会写字,不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