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暑
七月的南城，热得人心慌。
潮湿的水汽从土壤中、从河水里蒸腾而起，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塑料薄膜，将路上的每一个行人紧紧缠绕，活像一个大蒸笼。
下午四点，太阳虽然落了西，但温度还是没降多少。
王大川拿着一张快寿终正寝的小马扎，在公园里晃晃悠悠了老半天，才勉强挑中一棵老槐树下，放下马扎坐了下来。
他今年五十五了，做了一辈子的木匠。勤勤恳恳了几十年，终于把儿子供了出来，又给儿子娶了一个媳妇，可他还是不肯闲着。儿子媳妇苦口婆心的劝了好几年，他才勉勉强强退了下来。
每个月儿子给他转一万块当生活费，加上他自己的存款，按理说充裕的不行，可街坊邻居谁不知道，能从王大川手里头扣出半分钱的人恐怕都还没转世投胎！
王大川从宽松短裤的裤兜来摸出来了一个二手的、比巴掌还大的老人机，眯着眼看了起来。
【高温橙色天气预警！预计我市未来24小时气温将飙升至40摄氏度，请广大市民尽量避免室外活动，如果——】
【……请勿在室外长时间的逗留，注意防范高温带来的不利影响。】
——啪！
王大川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脚踝上，他嘟嘟囔囔了一句死蚊子，看也不看掌心一眼，直接在老头衫上蹭了蹭。
这些人读书真是读傻了！什么高温预警，那都是骗傻子的。
想当年，家家户户别说空调了，有风扇那都舍不得开。热了就喝口凉水、擦把脸完事，哪里那么娇气，热一热就不得了了！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娇气，吃不了苦。
王大川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一把汗。
是，他承认，这天气头是有点热，但是有句老话，心静自然凉。这不，他才坐了大半个小时，已经觉得不热了。
就是头有些晕，王大川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不过他也没多想，食指往下一滑，继续看其他的新闻去了。
“大爷？”
“大爷？！”
王大川被从短视频里面唤回了神，一眼就看见一个女生站在面前、正皱着眉看他。
“啥事啊？”王大川刚一出声，立刻又想起自家儿子媳妇嘱咐过的话，现在外面的人心黑，尽逮着他们这些退休的大爷大妈骗钱。
王大川立刻警觉，嗓门大得惊翻了周围一圈人：“我不买保健品！也不买保险！你找别人去，去去去！”
一边说，还一边挥手赶人，满脸的嫌弃。
程可可被他这中气十足的声音震的脑子有些发晕，她用力按了按太阳穴，皮笑肉不笑的开口：“大爷，你腿上——”
“我腿咋的了？”王大川“哄”的一声站起来，170cm的身板正正好和程可可一样高，干瘦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小老头，“我告诉你，小姑娘家家的，心思要花在正道上，别一天到晚的——”
可他一边数落着，视线却又忍不住往程可可指着的地方瞄过去，在看见自己小腿上那一小滩血时，眼睛立刻瞪圆了，原本顺顺溜溜的话也打了一个咯噔。
王大川“哎哟”叫唤了一声，面上的皱褶瞬间抖了三抖，声音高亢地都劈了叉：“这是咋的了，怎么流血了？”
可等他凑近了一看，发现不过是有一只小虫子的时候，心头立马一松。
“估计是什么吸血的小虫子”，他伸手就要去捉。
这种小虫子乡下多了去了，城里人就是没见识，大惊小怪。
“别动！”眼见着大爷的手指立刻就要碰到了虫尾，程可可立即出声制止。
王大川被她严厉的声音吓得一缩，看一眼自己的腿又看一眼程可可，心里头瞬间冒火了，“你这小姑娘，一只虫子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吓着我这老头子你赔得起吗，啊？”
他还想再继续开口，可谁想到程可可忽然轻飘飘斜了他一眼，王大川腿肚子一哆嗦、剩下的半截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这小姑娘怎么邪里邪气的？看起来年纪轻轻，可是浑身上下这股子气势，竟然让他这个糟老头子有些怕。
程可可没理王大川，她蹲下身，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眼那只半截身子在外扑棱的虫子，“这是蜱虫，刚刚你要是强行把它拔出来，你这条命……”
王大川才不上当：“怎么地啊？一只虫子还能要我的命？”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程可可，看她不到二十岁的模样，心里更是有底了。
王大川苦口婆心地当起了人生导师：“小女娃子，我问你，大学毕业了没有啊？小小年纪的别一天到晚琢磨着干坑蒙拐骗的事。我告诉你，你大爷我也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这点小伎俩能骗到我？你就这么看一眼就晓得阎王爷想收我这条命，你是大罗神仙啊还是观音菩萨啊？”
那语气说多嘲讽有多嘲讽，说多鄙夷有多鄙夷。
程可可是一个字都懒得说，只用食指轻飘飘的在伤口处按压了一下——钻心的痛立刻顺着小腿而上，打得王大川脑瓜子嗡嗡的。
嘲讽没了、鄙夷散了，原本的理直气壮更是飞到了爪哇地。
他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都傻了。
程可可收了手，又问：“身上有打火机没？”
“啊？啊，有有有有”，王大川现在就是湿了的炮仗，连忙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绿塑料打火机来递过去：“咋，咋的了？要打火机干嘛，这虫子……有什么来头吗？”
皮虫？他咋从来没听过？可是这女娃子一按，自己腿就像是被人打了一棍子……
不得了了，死虫子还真有大来头！
程可可伸手在蜱虫咬住的四周皮肤按了按，发现伤口周围已经开始出现水肿、瘀血的现象。她接过打火机点燃，仔细控制着将火焰的最外层凑近了蜱虫的尾部。
“蜱虫夏季容易出现在草地、树林里，你刚刚被咬没有感觉吗？别动——”
王大川正准备挪开的腿猛地停下来，他颤颤巍巍的低头看着程可可，鬓角的白发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尤其的明显，整个人都显出点可怜兮兮来。
他磕磕巴巴的道：“烫，有点烫。”
程可可丝毫都没心软，她面无表情，手更是稳得不行，“烫也忍着。这玩意儿必须要完整的取出来，万一弄碎了……”
王大川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问：“会咋样？”
“不会怎么样，毕竟只是只小虫子。”
王大川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喜提ICU7日游，每天一万块”，程可可轻飘飘的补充完。
“什么？！”王大川被这价格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辛辛苦苦干一天活才300块咧，一天一万块他哪里给得起，这不是要了他的命？！
这大爷真的是……
程可可一把按住了王大川的脚踝，不让他再乱动——掌心之下的皮肤不仅不热，倒呈现出一种反常的冰凉，她的动作立刻一顿。
王大川也想起来程可可刚才让他别动的话，他低头讪讪的笑了一声，却正好发现那只褐色的小虫子四脚动了动，垂死挣扎一般疯狂摆动尾巴，看起来极为的诡异。
他僵住了。
火焰离得更近了一些，短短半分钟后，一声“啵”地轻响终于传来。蜱虫受不了热松开了死死咬住血肉的口器，全须全尾的出现在他的脚踝上。
王大川立刻疯狂抖起脚来，蜱虫扒不住皮肤，摔进了草丛里。
他上去就是狠狠的一脚，“死虫子，连你王大爷也敢咬！我踩死你，踩死你！瞎了你的狗眼！差点害爷没了七万块，老子踩死你！”
等他终于气喘吁吁的停下来、再看向程可可时，脸上的褶子就堆成了一朵花，“小姑娘，谢谢你哈”，他拿毛巾抹了一把头脸上的汗，又补充：“你心好着咧，老头子真是谢谢你了。”
他连说了好几句感激的话，却见程可可依旧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心里头有些打鼓：咋的？不会还要是问他要钱吧？这点小事情还要给钱，她还不如去抢咧！虽然说她刚才好像是救了自己……
可拿个打火机烧虫子、多简单的事，他自己也会呐。
想通了这一关节，王大川的理直气壮又回来了。他嘀嘀咕咕的，转过身拿起自己的小马扎就想走。
得快些，等下被讹上了！
程可可终于开了口：“大爷，你给自己打个120吧，你必须赶紧去医院。”
王大川唬了一跳，立刻转过身来：“你刚刚才说我不用去医院，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变卦？！”
程可可一把就握住王大川的手腕，问：“你热不热？”
王大川犹疑着摇摇头。
“不热就不对了”，程可可又号了一把王大川的脉，自言自语：“这样不行，已经撑不到医院。”
“不行？啥不行？”王大川已经完全听不懂这小姑娘在说什么了，只看见她沉思了一下，紧接着把她耳朵上的耳钉取了下来。
打火机再次点燃，橘色的火焰将耳钉的银针部分烤得通红。
“这是要干啥？”王大川看着那颗硕大圆润的珍珠，他虽然不懂，可是光看就知道价格绝对不便宜，赶紧撇清关系：“你自己烧的，可不关我的事，别让我赔钱哈。”
程可可没理他，只是嘱咐：“自然的呼吸。”
王大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可身体已经下意识地照着程可可的话开始呼吸了起来。
程可可一手扣住王大川的手腕，将银针部分扎入他的尺泽穴的地部，端的是稳准狠。直到感觉到针尖沉紧的时，再将针尖提升到人部，反反复复了几次。
等感觉到指下的皮肤重新出现热度之后，她才收了针。
王大川不懂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他抓了抓脑袋，只觉得头晕好了很多，原本发凉的背上瞬间就布满了的汗水，直接就把衣服打湿透底。
这边的动静不算小，等程可可完成施针的时候，一名女巡警已经走到了两人的身边。
“同志，是有什么情况？”
王大川浑身汗如雨下，他看着女巡警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女巡警又看向程可可，这一转头，竟然把她看得呆了呆。
实在是眼前女孩子简直漂亮到了让人震惊的程度。
皮肤白皙就不说了，自然健康的红润从肌肤底部泛出。眼睛灵动又清澈、眼尾则稍稍上翘，又高又挺的鼻梁又恰恰好中和了双眼带来的妩媚，让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美。
身上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和灰色长裤，此时却成了最合适的单品，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天然去雕饰的美貌。
程可可也看向女巡警，她吐字清晰快速：“这位大爷刚才被蜱虫咬了，不过蜱虫已经取出，需要给伤口消毒处理。他已经出现热射病的体征，我刚才已经用透天凉给他泻了热，之后吃点药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王大川听不太懂这些话，女巡警可是懂的。最近因为中暑导致热射病的病人医院里好几个呢！这中暑听起来不厉害，可实际上却很凶险，听说有的人连内脏煮熟了自己都不知道，送去医院都没救回来。
她不敢大意，对王大川说：“大爷，我送您去医院看看。”
王大川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这点小毛病哪里用得着，到时候花那冤枉钱。”
可他话虽然这样说，心底却直打鼓，身上的异常他自己最清楚。
女巡警的表情很凝重：“一定要去。”
这一下子王大川面上都显出惶惶不安来，“这……这……那我，那我就……”
女巡警继续劝：“大爷您可不当回事，这中暑可大可小，您跟着我去医院一趟，我总不能骗您”，她转过头，“妹妹你也一起——”
却只看见人已经走远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