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D县靠海,风一起就像不会停。隔天一早,风轻声吹打门窗,有麻雀在胡同小路吱呀叫人起床,明芮上学前,接到了两通电话。
第一个来自明恬,偷偷摸摸的语气不用想也知道是避开人偷摸打的电话。
他说今天他生日,想一起吃晚饭,放学在秀高门口等着接她。
明芮笑着应了好,不久第二通电话也追着打过来。
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开头三位数归属于S市,没有被人标注骚扰电话。
“喂。”明芮轻声问。
“小姑娘就你叫明芮啊?!”
粗犷的声音夹带戾气,男人的音量大又吵,胡同鸟雀惊散,仿佛下一秒就要拎着铁棍冲过来打人,谁都不像,只像恶心的明泽刚。
她努力镇定声音:“我不是,你打错了。”
“装他妈什么装,臭婊子,你当我傻啊,号码我都对了三遍,我告诉你嗷,明泽刚欠了我们赌场五十万,给的就是这个号码,他妈的快还钱。”
勾着书包背带的手握得发红,勒痕渐重,明芮咬着牙:“我说了我不是,你听不懂人话嘛。”
电话被气愤挂断,等明芮再赶到学校,班级已经聚了大半人,跟昨天一样吵吵闹闹,主角却不一样。
“老林人呢,他不是早来了,我还等着copycopy呢,开学第一天八张卷子,那是给人做的嘛。”郑学名瘫坐在座位上颓废的喋喋不休。
“我只是一个可怜的高三生,不是畜生啊。”
“行了我的总,你是可怜的高三生,我们是活该的高三生。”李东杰拍他肩,酸溜溜打断:“不是每个家里都靠收租度日的。”
“还是三十套。”有人闲闲说着,上前发问:“郑总,叔叔阿姨的日常生活是不是一号到三十号,穿着小人字拖,骑着拉风小电驴,一天收一家,免得太闲没事干。”
“不对啊。”李东杰问:“那一三五七八十腊,二月怎么算,又不是满打满算的三十天。”
“额……”郑总小心翼翼:“别担心这个,他们成天旅游,一点都不无聊,无聊的只有可怜的我,要读高三的我,写不完作业的我!”
他顿了一下,看向后排,好奇挑挑眉,手做喇叭:“明芮,明芮同学。”
他们刚才的对话尽收耳底,明芮犹豫挪开盯在课本的眼睛:“怎么了。”
郑学名眼睛发光,寻找同类似的:“你成绩这么好,怎么从S市一高转到这了,是不是和我一样不太喜欢读书。”
以前在S市一高,她是同学口中的闷罐子学霸,大家聊八卦讲家常,她统统不参与,永远埋头沉默背书做题,像为高考而生的无趣机器,混不进一句好玩有趣的东西,偶尔有人主动上前问一句,她的回答几乎是统一的——没什么好说的。
这次,明芮假假笑了下:“家长脑子不好使。”
郑学名竖起大拇指,赞同道:“啧,精辟!”
半分钟后,教室前门打开,林展致拎着两个大袋子走进。
“哎哟,老班长这次是要干什么,拿来撩什么小妹妹。”
咋呼又轰火的声音笼着整个班,明芮放下笔,抬眼望过去。
林展致无奈笑笑,梨涡冒出来:“别乱说,这是给你们的。”
“发财啦老林?”郑学名扭头贫嘴。
好奇起哄跟了一大片人,被人围着的林展致耐心解释:“没有,老家哥哥听我说过这个,这次来看我就带了。”
他拉开袋子,手臂向前一伸,大家不客气的伸手,‘谢谢班长’一个接一个响起。
明芮观察得尽兴,措不及防耳边清脆被叩响的玻璃窗。
满脸善意的女同学指着关上的窗户,示意她打开。
明芮打开窗,一句‘怎么了’连音都没发出,女生慌张塞着五六封信到她怀里。
一阵蒙圈的明芮呆愣在原位,女生细看她,半晌才发现不对,压低声:“美女,你是新来的?”
明芮无措地点点头,女生弯着眉眼笑笑,语调更热情:“这几封帮忙给你们班长啊。”
“……林展致?”明芮呆呆问。
“对啊,不然是谁。”
余光中,派送零食的高个男生笑着,永远阳光灿烂的样子,绕路过课桌时却踉跄了下。
五六封信封加起来的信纸很厚,明芮没底气地轻声问:“这些都是你的?”
“不是啊,这几封是我们二层教学楼暑假时间攒的。”女生坦荡说完,接着递出一根棒棒糖:“还有几封没润色完呢,以后可能还要麻烦同学你。”
“…………”体育委员的不建议大概就是这回事。
见明芮没动作,女生语气更软,劝说道:“美女帮帮忙嘛,写情书什么好累的,好歹要送到正主手上。”
耳边脚步声渐小,四处同学都往前排去拿小零食,明芮鼓着胆子问:“你们……都喜欢他什么?”
女生察觉有机会,忙不迭把棒棒糖塞她手里,看向前排说:“你看啊,长相,成绩他都有,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再仔细看看,这副谈吐举止,待人接物,是不是很像有家教的富家小少爷。”
林展致浸在挤不出的人群里,一边面带笑意,一边硬是不吭声地自己劈出条过人的道,没打断任何人的兴致。明芮转着笔,发现好像是这么回事。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再扭头向窗口,只有一抹慌张逃离的校服背影。
教学楼外高低错落种着茂郁青松,明芮扫过一眼,再垂头做题时,桌前多了白色校服的身影。林展致捏着两包小零食,递到面前:“给。”
教室前的两大袋子被同学们瓜分,已经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唯一没主的只剩眼前的两包。明芮微愣:“班长,你不给自己留嘛?”
他轻松笑笑:“本来就是给你们的,我就不拿了。”
等明芮讪讪接过,他淡淡看向桌上的棒棒糖,温声说:“其实,如果你不想接那些信也没有关系,不理他们就好了。”
信还放在桌洞没有动过,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手指一紧,明芮老实掏出那五六封信:“那你还要不要。”
说完,他没立刻接,棕黑的眼珠向后门一瞥,发现有依稀的人影,还是伸手:“谢谢。”
早自习的铃响紧踩着林展致回座位的背影,叮铃铃铃铃的尾音刚响起,英语课代表小跑着上台领读,笑嘻嘻闹:“班长,你走快点,就算收了你的小零食,我也不会徇私哦。”
堂下一片嬉闹,林展致无所谓笑笑,走得更快。
八班的英语早读抑扬顿挫,连成一片的不整齐,前排刚起音调,后排已经念完,像是在各念个的,明芮心说是大家没找准节奏,草草扫了眼单词,发现这些早在S市就被老师同学卷着背完了。
手边还有套没解完的数学题,是从S市带来的卷子,老师曾经极力推荐,当时头脑一昏,也就用私房钱悄悄买了下来。
明芮对它的唯一印象——大半题都很难。
耳边的早读声依旧大,也依旧乱,明芮立起书,手肘支在桌上不动声色拨出桌洞里的卷子。
卷子不重,纸张倒是多。害怕被人发现,明芮余光盯着瞄前前后后各瞄了一遍,确认安全才收回视线,翻回八月中做的那张卷子。
只是……
只是翻开的纸张褶皱不堪,像卷过什么棒状物被人搓过,卷面破了好几个大洞,从中间直直裂出缝,依稀不堪的红色字迹冲爬到脸颊,黏上眼睛撒酸水,恶心得令人作呕。
【贱婊子,拿老子的钱买破卷子,一堆破字看都看不懂,早晚被人奸死。】
一滴清泪直直坠下来落在桌上,明芮来不及擦,只能支起手臂挡住狼狈。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种人,而且还能活这么久。
这种人……难道不该早点死。
周围早读声一点点变小,委屈和怒火无处可去的被硬生生压下,明芮忍着哭腔的抽泣,抗拒地展平卷子,重重捏着笔一道道腾题。
早读半小时,结束铃漫长又响亮。明芮借着铃声,一点点撕掉卷子,只希望它变得看不见。
她以前总想,远离明泽刚就好了,但现在她想,明泽刚死了都不一定有用,关于他的一切都应该烂成泥,被人踩在脚底。
耳边是同学嘻嘻哈哈交作业,少数人借口没带混过去。那一刻,明芮突然没由来的想——只要没有奖学金,明泽刚就生气了,少了这笔钱,他或许会被追债的人赌在家门口打死,又或者在赌场打白工打到死。
只要是这样,她就好过了。
一道声音突然追到桌边响起:“明芮同学,交作业了。”
林展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眼前,手里握着一沓乌压压的卷子,见她没动作,他又耐心说了一遍:“交作业了。”
“没写,作业不见了。”明芮难得说慌,眼垂下的飞快。
可他语气温温和和:“好吧,我帮你瞒着老师,再去拿一份。”
明芮:“……”为什么会这样?
“等一下!”林展致转身打算走,明芮追着站起,语气渐低:“倒也用不着再拿一次……”
林展致不急不慢解释:“老师说要确保我们的学习进度,用平时作业打基础,交了作业才能给加练卷子。”
“那……”这个方法一点都不好,让人进退两难,明芮勉强提起一道笑:“我中午再给你行不行。”
头顶风扇声笼罩全班,周围人声闹啊闹,反而是林展致微怔,反问说:“你撕的不是昨天的作业?”
明芮:“……”
他怎么什么都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