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这个晚上一点也不好,傻傻发了十几分钟的呆,撞见了捡树枝玩的林展致,还亲眼被逮。
明芮敷衍笑笑,想让他先走。但林展致不紧不慢,签完字撂下笔,眼尾快速瞄她一眼,手腕一转,又重新拿起笔,写了明芮的名字,又递交出去。
保安室坐姿豪放的大叔瞥见他两次拿笔的动静,抬头打量他们。明芮不安地找补:“我可以自己写的,班长……你不用帮我。”
林展致笑得轻松:“没关系,都是同学,不客气。”
校门口的路灯明亮一片,向外延出的大路也是。明芮关了手电,身前几步路的人却转过来:“顺路吗,送你回去吧,很晚了。”
“不顺。”明芮果断拒绝,勉强提笑:“我还有事呢,过会儿再回家。”
他浅笑着点点头,自顾自回头,离开地彻底。
奇怪的人,明芮跟他走过同一条大路,拐道进了另一条小路。
顺不顺路她不知道,但有事是真的。
自从明恬偷钱回来帮她,明芮不得不得承认,钱是很重要的东西,没有钱会饿死,没地方住,没换季衣服穿,会在同龄人面前一再自卑,这是磨皮削骨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感觉。
别人有父母叔嫂,兄弟姐妹,她没有,所以只能靠自己。
在家附近,她找了家时薪最高的日结夜宵店,端盘上菜,擦桌扫地,后厨洗碗。晚上的时间,她总有一大把,白天上课做作业,晚上打工赚钱,但总有很多时候,她希望人类进化掉睡觉这件事,让睡觉变得不那么必须。
她可怜的睡觉时间要争分夺秒,睡眠时间在周末或许充足,但周一到周五,能睡满三小时就是谢天谢地。
冒着猝死的风险,但这钱又不得不赚。
夜宵店老板是五十多岁的男人,啤酒肚,胡渣,酒味,站在他身边,明芮总是觉得不自在,他太像明泽刚了,年龄,气质,体型,每一点都很像。
但她又不得不庆幸,这是给她机会赚钱的人,并不是那个远在S市无赖偷抢的赌鬼。
华灯初上,店里客人渐渐变多,明芮小跑进店,佯装热情:“老板,我来了,现在有什么工作。”
店内的微黄灯光下,老板侧过脸,手指为难地抹了圈胡渣:“小明啊,叔叔我有点事和你说。”
他纠结地啧了声:“你很能干,也肯吃苦,但是现在九月了吧,天越来越冷,大家伙也不爱出来吃宵夜了,我是小本生意,也实在不需要这么多人。”
明芮怔愣在原地,她记得这叔叔之前说的话,夏天买烧烤小龙虾,冬天买火锅串串香,这么点小地方一定要利用最大化,一年四季两手抓。
见她呆愣着没动,老板也为难:“哎,算了,跟你说实话吧。”
“我表姐的儿子今年大学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想来我这里过渡一下。虽然关系不太近,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叔也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要不你今天再干一天,我结你两倍工资,以后国庆暑假忙的时候,叔叔再找你过来帮忙,工资老样子,行不行,反正你之前也是说瞒着父母赚点零花,不差这点钱。”
哽在喉头的问题咽回去,明芮垂眼,遮住低落的情绪:“好。”
老板轻拍拍她肩,以作安慰:“厨房还有几个铁盘子,洗完去后厨上菜,和前两天试工的时候一样就行。”
厨房铁盘垒了三堆,长时间泡在洗洁精水里的手指泛皱起皮,这里没有小凳子,全靠意志力蹲着。
半小时后,腰背一阵酸痛,想尖锐的石头压砸在后背,明芮刚想直起身,却挑起一阵头晕心悸。
一不做二不休,直到洗完所有的铁盘,明芮才扶着墙沿,慢慢站起身,头晕心悸好了很多,眼前却激起一阵空洞的黑。
厨房和后厨只相隔一道门,明芮迷迷糊糊走到出餐窗口前,晕乎劲差不多消失。熏人的油烟味弥漫厚重,明芮闷声轻轻咳了下,一手一铁盘往外送餐。
五号桌客人点了五六盘烧烤,全肉少素,一股子肉腥味。明芮屏息送到五号桌,一阵更烈的酒精味袭来,更难受。
六七个空瓶斜倒在桌上,有人大大咧咧高喊划拳,惹得对街的大黄狗开始叫唤,明芮慌忙放下就往回走,这副场景,太像明泽刚在家喝完酒就抡拳揍人的鬼样了,甚至更甚。
老板在后门不知跟谁打电话,但听暴躁的语气,像是会打很久。明芮回神,端起整整两大盘羊肉串,有了第一次有惊无险的上菜,她渐渐放下警惕,放下铁盘,顺手清掉几盘空了的凉菜。
辛辣香料艰难盖着难以除尽的羊膻臭味,明芮刚转身,手腕突然一重,被人拉住。
“我说怎么闻到骚味了呢。”男人攥着明芮不松手,意味不明的上下打量:“小妹妹,你多大了,怎么这么瘦,爸爸妈妈不给吃饭啊?”
“去哥哥家呗,想吃什么都管够。”
同行的酒鬼坏笑着附和:“带回家关几天肯定能喂饱。”
“皮包骨都这么好看,养胖了还了得,这大眼睛小嘴,还白嫩嫩的,哥们我看了是真喜欢啊,李哥,要不你让给我得了。”
“……”明芮压着脾气,捏紧了盛放过蒜拍黄瓜的空碟子。
又是一整天的倒霉,先是莫名其妙的林展致,得而复失的工作,现在又有恶心的晦气东西在眼前乱蹦,明芮咬着牙,闷声:“放开。”
酒鬼却来劲:“哟,还是个小辣椒呢。”
明芮暗暗颠了颠碟子的重量,语气更冷:“我再说一遍,放开。”
“哎哟,这是警告~小辣椒不高兴了~小辣椒要生气了~我好怕怕哦~”
贱兮兮的尾音拖着腻歪长调,明芮忍无可忍的闭上眼,微微举起碟子,打腹稿一会儿要怎么跟老板交代。
只是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耳边就冒出了哭号声,与之对应的,还有身侧温和的轻语:“她让你放开,你听不懂人话吗。”
酒鬼欲哭无泪:“错了错了,您是大哥,您是大哥,您才是大哥。”
三只手各抓个的,第三只手青筋微冒,紧扣着对方,犹豫向下狠抓时修长指节很惹眼。
明芮茫然回头,身侧一拳之隔的人不是别人,是刚被她划进今日份倒霉的其中之一。林展致没笑,难得拉下脸,校门口无意瞥见侧脸偏尖锐的线条,一时间加工打磨,像淬过火的利刃。
他一动不动,白净泛起青筋的手扣着酒鬼微微颤动,静穆得像是白色殿堂里的大理石雕塑。
“你怎么来了……”心虚之下,明芮错开眼,没看他。
他轻描淡写,像不在意:“路过。”
“那路过的大哥,哎哟哟~能不能把手松一松,别拧了,疼~!”
他温温‘嗯’了声。
那头,老板听着惨叫,一路着急忙慌小跑,责骂道:“老王,你是不是有病,又调戏别人小姑娘是不是,活该被人打!”
中年老板站在中间一顿调解不通,只能把明芮请到店门口。
“小明啊,给个面呗,他们都是我过命的兄弟,虽然平常爱喝酒抽风,搞点小偷小摸的,但绝对不是触犯法律底线的大坏人,就是没道德一点。”
“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天你也不用干了,现在就可以走,双倍工资我照样给,之前试工两天的也给你,再送你一罐叔叔我自己做的蒜蓉酱。”
“再说了,你和男朋友不是也没什么损失吗。”
“……”嘴唇轻启又闭上,明芮脑子一空,一时想不什么反驳的话,最想要的工钱拿到了,甚至变得更多,却最觉得心底空了一块。
犹豫过后,明芮纠结说:“叔……他只是我同学。”
“啊?”老板很蒙圈:“你说什么?”
“他不是我男朋友。”明芮重申:“我们只是同学。”
“也行,不追究他们就行。”老板苦笑,掏出手机转完工资,展示给她看,才八卦着压低声:“不过人家挺护着你的,就算不是男朋友,好歹说是朋友嘛,下次记得啊。”
他念叨转过身,在后厨翻出一罐酱:“呐,给,可好吃了。”
“这个真不用了。”明芮为难地摆摆手。
拒绝的回合尚未拉开,耳边,和煦的声音冒出来:“叔叔,给我吧,我帮她拿。”
老板乐呵呵递过,明芮夹在中间,无形漂浮的尴尬在心底泛滥成灾。衣袖被人轻轻一拉,明芮没反应过来,温和轻声在头顶响起,像清晨初阳轻抚叶片朝露:“走吧。”
深夜十点半的灰云散开,月亮显露,路上亮了一片。走出夜宵店一段距离,林展致自然松开轻捏的衣袖,拉开几步走得缓慢,所有的距离都被保持的很好,
唯一一点令明芮觉得难受的,大概是他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他放慢脚步,明芮也没敢走快,追上他的步伐。安静的街道旁,月光透过婆娑树荫,印下星点影子。
心一横,明芮开口:“其实,刚刚你不帮我,我自己也可以解决。”
片刻后,林展致停稳没回头,温声细语,比以前更甚:“我知道你能解决,但那里有监控,你的方法,好像有点冒险。”
“……”明芮抿唇:“所以呢,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附近买数学和英语的卷子。”他转身提起袋子展示,就像平常闲散地待在教室,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混混生事,也没有横空出来的见义勇为。
试卷静静躺在袋子里,明芮目光下移,注视见他指缝间夹着的笔直长树枝。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根树枝?
主街道口,两条小道方向完全相反。林展致停下脚步,出声问:“真的不用送你回去吗。”
尽管心有余悸,明芮还是拒绝:“我一个人能回去的。”
“嘘。”突然间,他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带自己往商店墙边躲:“你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肩并肩的距离,彼此温热的温度,微快的心跳,甚至轻缓的呼吸都能感知。明芮快速睁眼,慌张侧过脑袋,艰难地集中精力。
无人的主街,隐约的虫鸣声渐小,清风拂过,留下的已经不是深夜的幽凉,而是一股突兀的酒臭味,还有窸窣的交谈声。
“李哥,真能抓到人家漂亮小姑娘啊,别疯了,回去吧。”
明芮听得认真,仔细分辨后,忍不住害怕,默默向林展致身后缩。
“别怕。”林展致轻声安慰,眼神和煦垂看她,压低声没由来地问:“想不想报复他们。”
这种字眼,从谁口中说出来都正常,唯独他怪怪的。明芮怔愣了下:“……想。”
林展致温温一笑,仿佛和平常没有区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