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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结束,太阳已经快下山,记者姐姐和明芮互加了Q.Q,说等视频整理完,就发给他们。

回家路上,林展致一路没说话,他沉默得像漆黑夜下的一只黑鸟,只要他不出声。

就没人能发现他停留在某个枝头,夕阳在他肩头洒下细碎的橙光,一副失魂落魄。

分明十几分钟前,他还能在镜头前游刃有余的谈笑风生,明芮小心翼翼地去握他的手,又扣住,他手比她大一圈,和早上比起,却有点冷:“你怎么了,不开心?”

薄唇紧抿成直线,他闷闷的,回握的力气更大,却又控制得刚刚好:“刚刚家里的电话,又想让我回去一趟。”

他一字一顿,明芮耐心的听,却发现他藏起的东西比以往她认为的更多。

印象里,他家境很好,永远交谈得体,自信从容,阿姨和哥哥时不时带着零食看望他,有家人的爱,也有同学朋友的喜欢。

可现在,和脑海中的影响格格不入。

他掌心似乎越来越凉,明芮也不禁抿住唇,放心不下说:“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去了。”

林展致摇摇头:“一定要回去的,只有我回去了才能解决。”

明芮想象不到,只能一点一点回应他不断握紧的手:“那,我陪你回去?”

“这样,你会开心一点吧?”

他们到了胡同口,夕阳隐约快要下山。这次,答案没有很快给出,林展致缓缓抬眸,他蹙着眉,眼底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的黯淡:

“我,让我想一想……明天再说。”

他轻轻关上门,清脆的反锁声,明芮在客卧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心脏细细麻麻的刺痛,仿佛林展致要坠下深渊,她抓不住他,只能任由他迷惘得在深渊迷宫走不出来。

隔天一早,明芮小心翼翼敲响林展致的房门,一次,两次,三次,他始终没有来开门。

主卧钥匙放在客厅的茶几下,明芮慌忙的翻找,手指划出一道白痕,皱眉忍着痛焦急地推开门。

打开那刻,明芮只觉得自己快疯了,屋里很黑,窗帘紧闭,清晨六七点耀眼的阳光没有一丝渗进来,林展致抱膝蹲在房门旁,陷在黑暗里,没有给自己一丝一毫的光亮。

“你到底怎么了……”明芮膝盖磕到地上,苍白的捧起他的脸。

眼下一片青黑,大概是一晚没睡。明芮担忧又心疼得快要哭出来:“真的不能告诉我嘛,我可以帮你分担的。”明明也帮过她很多,可轮到自己,没有都不说。

“我……”他像一根随时断弦飞走的风筝,沙哑地说:“我在想怎么告诉你。”

随即又自责:“如果我当时再考虑的多一点,没有因为王雪瑶一时冲动向你表白,现在你就不用因为我,这样难受了,是我的问题。”

“我没有怪你。”语气一软,明芮依稀快要哽咽:“那你不用说,我跟着你去看,好不好,不管什么结果,什么问题,有多难面对,我都可以努力接受。”

“你明明帮过我很多的,我也能帮你,真的,我真的能帮你。”

D县到G县的火车票,每天十几趟列车从不缺位。明芮积极地订票,收拾行李,生怕林展致反悔改口。

三人居的屋子,林展致只让她整理自己的客卧。

那里不大,明芮却收拾了很久,她总在思考。

如果伤口长久的蒙在不透气的胶布,伤口会化脓溃烂,那如果撕开胶布的力气太大,原本良好的皮肉会不会一同被带下来,破皮出血。

伤口一定会好,但要怎么样,才好得最快,好得最舒服,就像从来没有这道伤。

某刻,她希望林展致没有苦恼,永远只是印象里自有阳光,自信从容,嘴角带笑的人。

火车上,明芮试着分散他的注意力,讲明恬在学校的乌龙八卦,比如,他竟然把女生的情书递错,被人家记上了小本本。

又聊八班的同学们都有了什么新的人生进展,比如,郑学名和唐书易前几天一起被本省某所重点一本录取,同系同专业。

李东杰如愿去了体大,李君考上了西南农大,明天要跟着乡下爷爷去练锄地。

一切和他有关的,又关于自己的事,明芮几乎快要说尽,而林展致每次配合着一笑,勾过她的手指轻轻揉捏。

他是高兴,但又害怕的,可越是这样,明芮越想把他拉起。

站口前的青松树沿铺了整条路,放眼望去一片沁人的绿色。下车后,明芮牢牢牵着他的手,真心夸赞说:“这里风景真好。”

可林展致淡淡地说:“嗯,G县有很多景区,绿化要做好看一点。”

那是他上车到下车说的第一句话。

越靠近村子,他的手掌越握越紧,不想失去什么某些东西。

“明芮。”一段青松树荫下,林展致轻飘飘的喊住她:“我还是想自己跟你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我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很差,差得离谱,有时候,我自己都不想看到我自己……”

手脚冰凉彻骨,明芮呆呆僵在原地,只觉得这是什么鬼话,可他垂下眼,像深山老林的树,暮气沉沉。

这里靠近村口,有纳凉的阿婆闲散着走近:

“这是小林吧,考试考的怎么样,好久都没听见你的消息了,上次见你还是初三吧。”阿婆好奇看向明芮:“这位是你好朋友?”

林展致更正:“女朋友。”

阿婆带着方言夸:“嗯嗯嗯,漂亮,跟你妈妈当年一样标致。”

“阿婆。”突然地,林展致出声制止了。

老人想到了什么,虚虚拍了下布着皱纹的嘴:“好啦好啦,你干爹干妈还在等你吃饭呢,回去聚聚吧。”

天边皎洁的月亮隐隐显出来,明芮加重着挽他的手,往自己凑近,打趣说:“你看,我是不是挺能接受的。”

林展致嘴角浅浅一弯,温柔又感谢地摸了下她的脑袋。

家里,叔叔阿姨准备了一桌饭菜,开开心心地和明芮分享林展致小时候的故事,拿墨水捉弄同学、在村子外的小路跑步摔跤,磕出一块黑紫的大淤青。

他们为林展致遇到喜欢的女生为高兴,也祝福,只是心照不宣地从不提及一些人。

夜幕降临,夜上枝头,明芮躺在床上,鼓起勇气,委婉地告诉睡在地板的林展致,她的爸爸妈妈很早以前也不在了,爸爸救火牺牲了,妈妈生弟弟的时候也难产走了,上次他见到的人,是外婆给妈妈给介绍的相亲对象,是他继父,也是一个可以为了赌博不顾一切的酒鬼。

房间里静悄悄,床垫稍稍向下陷,明芮疑心坐起,下一刻,林展致劲瘦的身影盖上来,小心圈紧,温柔地说:“抱一下。”

独属林展致的味道环在四周的空气里,暖烘烘的,鼻子一下酸涩,明芮靠近他坚实的肩窝,把脸埋得更深:“嗯。”

无异,爱是可以相互取暖的。轻轻的吻落在额角,泛起一阵酥酥痒痒,明芮怔愣地看向始作俑者,胆怯又心痒的回亲在他唇上。

蜻蜓点水一下,林展致拉开距离,温声笑了,是发自真心的笑:“晚安。”

有意逗他开心,明芮小心又期待的问:“就这样?”

楼道转角传来脚步声,林展致凑近,在耳边轻语:“我自制力不好,容易过分,你确定嘛。”

他一这样,耳朵就红得发烫,明芮慌张地错开,只能拉住他快要收回去的左手:“……晚安,好梦。”

见状,林展致压着笑,用口型轻飘飘的说了句话。

房间一片黑,等林展致回到地铺,明芮始终没想出那句话,只能依稀猜出那是三个字。

G县夜晚的天比D县黑好多,深色漫过虫声低鸣的草地,最后又跳上某处人家的屋顶。

半夜,明芮被打来的电话铃声吵醒。

小阳台的顶灯开着,林展致逆光混在阴影里,整个人仿佛刚从纯黑无光的世界闯出来,显得困倦又无助。

这样的林展致看着不太妙,明芮担忧地走近,缓缓敲响关着的玻璃门。

他转过身,眼底的深灰怎么也掩不住,一夕之间,又变回了原样,明芮讪讪推开门,走过去,弱弱握住他的衣角。

“明芮。”林展致艰难地开口。

她轻轻的应:“嗯?”

林展致低着眼,听上去极累:“我不想骗你,也受不了骗人的感觉。”

明芮静静地听。

“你还记得放烟花那天,我在天桥上答应你的事嘛。”

“那份遗书,是因为……”他隐约哽咽,又顿声:“我出生前,妈妈疯了,时好时坏的,要常年住院。”

“我之前能忍受王雪瑶的病,答应跟她去医院,不是因为我有多好,也不是怕谁伤心难过,而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这些话,就好像冬天里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是完全没有可能发生的事,那么悲苦,那么潦草。明芮惊讶着,差点失手推倒了小阳台上的花。

明明……她只是睡了一觉。

东边的街,突然爆出一声沉闷的炸响,然后嘶吼着大叫了一声林展致的名字。

明芮迷茫的抬头,林展致撑起她,长睫下的神情似乎快要崩溃:“我要过去让妈妈清醒一点,你,待在这吧。”

大脑混沌一片,明芮总觉得该做点什么,下意识的,她立马拉住他,勇敢地颤声说道:“我和你一起去,我能帮你,我真的能帮你。”

他像是无奈,又像是妥协惯了,最后只有一声断裂般的:“嗯。”

夜昏沉沉的,在摇晃,东边街道的尽头,是一处小铁皮屋,不怕火烧,也不怕水泼,只是墙角不均匀的向外向里凹陷,一点也不四四方方。

已经有邻居被吵醒,拿着木棍堵在门口,想把人打晕了一劳永逸。明芮紧握着林展致的手,讪讪跟在身后,四周围上来的眼睛充满怨气,又不忍心责怪的叹气。

有人开了口:“小林啊,今晚又要靠你了。对了,你妈妈什么时候再去医院啊,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大家明天一早还要工作呢。”

林展致垂眼,有气无力:“对不起,叔。”

这副场景可能重复过无数次,周围的人摇头叹着气,四散回了家。

铁皮屋里一瞬间又安静了,林展致生怯地回头:“你真的要进去吗,要不要算了……”

明芮轻轻摇摇头,把眼泪往回憋,倔强道:“我要和你一起。”

他疲惫的提起一道笑,犹豫着推开门。

扑鼻的怪味一下涌上来,女人一脸灰水,额前散着碎发,扑上来紧紧抱住林展致,哭了:

“小致,你别怕,妈妈在这里,那个神经病不敢把你偷走,他要是敢来,妈妈就一刀杀了他,让他去找你大姐姐赔罪,下地狱,下地狱,不准让他活,不准活。”

林展致快喘不上气,无力商量:“妈,松一点。”

她随即放开,神经质般跳到门后,低眉指向外面嘀咕:“我看你们谁敢打晕我!当年扛洪要不是我爸妈去顶住沙包,你们早就死光了!急着跑急着跑!一个两个全部都急着跑!就知道跑!”

突然之间,她又拿起屋角的一盆脏水,毫不犹豫的往脸上泼,躺在地上,四肢混乱抽搐。

明芮无措拿起毛巾,想把人扶起,林展致狼狈地拦住她:“就这样吧,后面的……你不要看了……”

他像在是乞求:“回去睡觉吧,乖。”

心酸疼痛扭成一股绳,喉头哽着酸涩,明芮在被他推出来前,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里面的闹声依旧传来:“我就知道你还要回来!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吃我家绝户!吃我家绝户,还有脸回来!”

一下响亮的耳光声:“你家就这么少儿子!三个女儿了还不够!?不够嘛!?你个神经病明明一个都养不起!养不起还要生!”

嘹亮的哭声响起:“生了还要淹死我的阿莉,阿莉啊!我的阿莉!”

哭闹猛地停下,渗出门缝的是极其压抑的忍痛声。

明芮焦急地推着门,心脏隐隐痛得要炸开,可林展致隔着一道门,温声地规劝:

“没事的芮芮,真的没事,很快就好了,你回去睡觉,明早一睁眼就又能看到我了。”

眼泪默默淌下来,推门的手划出了数道红痕,她哭花了脸,无助地喊:“阿姨,那就是你儿子啊,那就是林展致,他不是别人,他就是林展致啊!”

漫长的半分钟后,死寂般安静,林展致疲倦地打开门,俯下身抹掉她的眼泪,试图一笑:“好了,结束了。”

明芮急切地搂住他:“没事了对不对,你没事的对不对。”

可他还是温温柔柔地:“嗯,没事了,比以前早结束很多。”

凌晨一点的夜,无尽的黑。

屋里,明芮跟着他,轻轻握住他的手,替妈妈盖好被子,听见她的梦呓。

她陷在温暖的被子里,傻傻地笑:“小致,坏人被我赶跑了,等暑假,妈妈带你去玩水好不好啊,水……特别多的水,你不是最想玩了嘛。”

“好大好长的一条溪,漂呀漂呀,我们就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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