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五年后,北京。
某小说发布会,主持人端坐在演播厅的沙发椅,静静等待最后压轴接受采访的黑马作者。
说起这个作者,读者们的第一反应,应该不是文笔极佳,情节入胜,也不是多爱狗血和缠绵悱恻的爱情,而是北大高材生的标签,更精彩的是,她未入学便先休学了三年,学校竟然也批准,复学后,又狂揽各类奖学金。
中间空余的那三年,自然而然成了外界对她最关注的好奇点,相比之下,她笔下精彩的故事和人物,反而有些配衬。
主持人踩着和缓的问题切入:
“大大,您最喜欢的书是什么,又是为什么最喜欢,可以向屏幕前的大家分享一下。”
“《冬牧场》,以前很少看书,能接触的只是教科书,太枯燥了,这是第一本接触到的有意思的书,在高三,特别珍贵。”
“大大,听说您写《关于春天的一切》之前,就想好了书名,能问一下,这是根据什么来的呢?”
明芮从容地微笑,侃侃而谈。大学两年像是将她整个人改造,相隔多年,再也找不出当年怯懦的影子:
“一位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他不喜欢冬天,也不喜欢下雪,我想把一切关于冷的色彩都剔除,选一个生机盎然的意象,所以就选择了春天,。”
“看来,大大也是个性情中人。”主持人笑着夸赞,转而继续问道:“大大,其实外界一直很关注你休学不见的那三年,能透露一点嘛。”
怕嘉宾反感,她立马调和:“当然啦,如果是恋爱家庭这种太私人的小秘密,也可以不说,大家应该可以压制对优秀作者的好奇心和窥探欲。”
明芮谦虚着:“没有很优秀。”
“好像也不是不能说。”她温和地笑,像温顺无害的小白兔:“那几年,我在医院,具体病因嘛,就不透露了,反正也死不了,不是绝症什么的。”
这点话题无关痛痒,是最常见的原因。主持人颔首:“嗯,没错,其实我和很多作者私下都聊过,久坐打字确实会得很多职业病,看来,今天回去我也要关注身体,泡点枸杞喝喝茶。”
“OK,让我们来换个话题,大大写作过程中会不会遇到什么苦恼?又是如何解决的?”
“苦恼啊,”明芮犹豫着回想,短暂垂眼又抬头:“写的过程中会不知不觉哭出来,尤其是写男主的时候,他好像一面历史悠久的磨损铜镜,我越想去靠近,去了解他,他就越模糊,最后映射出的,反而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嗯,有点抽象,看来这个角色确实很坏,太难理解了,但大大写出来的东西还是很棒。”
明芮短促笑了下,意味深长说:“没有的,他很好,只是我不懂他。”
流程一环套一环,没有劲爆的热点,采访结束的很快。
打光灯和镜头全部关闭,稍稍松一口气,但转眼,主持人又过来,明芮不想谈论工作外的事,也没想到她会过来,绕着弯说:“我有东西落下了嘛,怎么了。”
“没有,”她态度亲和的递过一个u盘,笑吟吟的:“是这个,之前没来得及给你,对了,我还没问,和你一起接受高考采访的男生还好嘛,那天挺热的,他还接个电话,看着挺忙的。”
接过,明芮脑子一顿一顿的,像是卡住:“有嘛?”
“当然!”她坦坦荡荡:“我当时只是个小记者,但对记者工作热情不高,就跳槽来换了个领域,现在如鱼得水多了。”
道完谢,借口离开,明芮才发现有人在等她。
后台角落里,一头浓黑长发的女人捧着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整洁的桌上还有一本《关于春天的一切》。
明芮从容坐下,和她调笑:“学姐,还是紫色的头发适合你。”
她无奈一笑,玩笑说:“当医生的怎么染头发,紫发那年,只是持证上岗前的最后一次疯狂。”
“别说我了,谈谈你吧,最近睡得好嘛。”
明芮自如,轻松道:“挺好的,每次睡醒,都很开心。”
学姐轻轻蹙眉:“很好的梦?”
提到梦,明芮眼睛突然亮了:“嗯,梦到了一个印象很深的人,不过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能远远地看着,什么也看不清。”
这就是病历上提过无数的事情,学姐顿了下,心平气和地规劝:
“你还是想记起来,可是,你已经想了四年了。”
“你为什么不能相信你的大脑做出的判断,它是你一生中唯一会思考的工具,它不让你想起的东西,一定有它的道理。”
“你如果再逼着自己想起以前的事情,你真的确定,你的先天心脏病不会突然发作?”
“大脑凭什么能替我做决定?”四年中,明芮每次都这么问学姐。
可能是次数多到麻木,明芮紧紧抱着怀里的书,隐藏起失落。
尽管是自己写的东西,却好像怎么都抓不住:“我只是想记起来,我写小说,一开始就是为了记起他,我写的都是真的。”
“你看,我记得你2017年在钟楼下被求婚,记得我在便利店遇到你,你也真实存在,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既然这样,那我也记得他,替我解围,给我面包,送我礼物,一起漂流,可……漂流后面的事,我又记不起来了。”
“我记得林展致这个人,他真实存在,我爱他,他也爱我,如果我不把他写下来变成故事,可能未来哪一天,我一觉醒来,我就又会忘记这个人,他的名字,他的性格,我是怎么遇见他,怎么喜欢上他……什么都不记得。”
“那不公平,不能这样的。”
“我能明白。”周围里安安静静的,学姐启唇,想到什么又迅速顿声:“好了,不说了。”
“你老同学听说你在这里做采访,翘课来见你了,现在正在外面等你,好像叫……”
听到这,明芮眼睛突然期待地亮了亮,学姐轻轻叹气:“李东杰。”
明芮轻微蹙眉,失望道:“行,知道了。”
刚起身,身后就响起学姐忧虑的提醒声:“明天记得来复查,你已经三个月没来了。”
时刻被提醒是病人的感觉是奇怪的,明芮挥挥手,就当做是应下。
大门外,一个男人穿着显眼的运动装站在车旁,见她出门,热情得高高挥手。
明芮走近,顿了下:“李东杰?”
“是啊,学霸大作家,你好难邀的。”他边笑,边从善如流的拉开副驾车门:“走,我们学校运动会,一起去凑凑热闹!”
明芮:“我们学校?”
意识到错误,他纠正:“我现在任教的学校。”
明芮隐隐心烦:“我下午还有一节……”
李东杰径直打断:“带你去见一个很久不见的人。”
在关于高中的记忆里,李东杰的色彩太少,多数是在班级里随处乱窜,和谁关系都不错的形象。
这样的人,有全班人的小消息好像也不奇怪。
如果是这样,去一次好像并不亏。
秋季的运动会,加油稿的广播播报,和以前在秀高一样,十条有八条是秋高气爽开篇,绿茵场上,一片欢闹声。
操场铁栏外,明芮抱着极大的期待。
她很想当面问他,漂流之后,他,或者他们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遇到了那些有趣的人,为什么她又能忘掉那些这么重要,又可贵的东西。
可是,她也真的害怕。
如果真的那么重要,他又为什么会离开,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以前,她可以随便扯一个难言之隐的谎骗自己,可当有真正见面的机会,却更怕自己织好的美丽世界,有坍塌崩坏的可能性。
预想到一半,操场上,就有穿着白校服的男生飞奔过来。
明芮视线自然跟过去,听男生说:“李老师,你总算来了,学委他跑完五千还想跑接力,太不是人啦,到时候肯定低血糖,您给管管。”
李东杰轻轻一顿,随即让男生放心,又把人支走。
他皱着眉头,没由来的看过来,明芮问:“不现在去嘛?”
“急什么,还没到比赛那天呢,走,带你去逛逛我们这的绿化,天天对着电脑,应该多养养眼睛的。”
“我跟你说啊,这里有条小路和高中那条简直一模一样。”
“李东杰。”明芮直直打断:“你说的人,什么时候来。”
青春里的人,相隔几年总是变了样子,甚至性格。
见状,他窘迫又局促笑了下:“路上呢,那人最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请都请不来。”
将信将疑间,明芮轻轻点点头:“好,我们去那条小路看看吧。”
这所高中很大,连着隔壁的初中分部。绿化却是一样,分明是九月初,但在北方更冷的气温下,绿叶已经有隐隐偏向淡黄的痕迹。
校园西面的小道笔直,树却没有秀高种得多,为数不多的几棵,树冠也被精心修剪,远看圆圆一团,没有秀高那条路的凌乱。
“这条路晚上可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我有次晚上下班往这里走——”
小路很长,明芮一会抬头看着树顶,一会又低头看着路面,没听李东杰分享的点点滴滴。
到路口,明芮突然问:“这里有没有很长又很直的树枝,越直越好。”
他挠挠头:“没有吧,学校有规定,不让掰树枝,掉下来的树枝也会被保洁人员及时清理的。”
“怎么了?”
失落之中,明芮垂眼:“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至于那个答案,太简单了。又长又直的树枝,那个人喜欢啊。
但那些看似简单易得又有些愚蠢的小东西,离开秀高,在这里,反而什么也不是了。
两手空空见面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不告而别的人,又不是她。
这里小路的尽头也是校门口,明芮望着前面的路,傻傻期待。
耳边,手机叮咚响起,李东杰说:“哎,他们到门口了。”
他们?明芮眼底黯淡了一点,跟到门口时,被期待填满的心瞬间干瘪,又狠狠撕裂。
“芮芮!”车里,唐书易飞奔跑过来抱住她,激动道:“我们好久不见啦!”
郑学名忙从驾驶座下来,在后面叮嘱:“慢点!”
“哎呀,你不要扫兴!”
曾经最咋呼的人在耳边热闹的喋喋不休,明芮任由她激动摇着胳膊,没什么触动的笑了下。
唐书易继续道:“晚上我们有个高中同学的小聚会,在北京的同学都会来,芮芮你来不来。”
明芮顿了下,眼里藏起倔强,抿唇思量着说:“林展致来吗。”
那时,郑学名和李东杰已经跟了上来,听见这个名字齐齐迟钝了片刻,转眼又默契地装作耳聋没听见。
明芮僵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表情:“怎么了?我记得他在北京。”
还是唐书易犹豫着先开口,苦笑,扯开嘴角:“芮芮,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们班……没有这个人。”
世界好像和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明芮艰难扯开笑:“书易,你叫书易,对吧。”
“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我转学那年,你送了我一个草莓贴纸,高三开学前,我们又在校门口遇到了,你给我买了小布丁,怕我中暑,又带我进学校。”
“你还在走廊荣誉墙,带我看了班长的照片,对不对。”
一大串的话,从明芮口中不停顿的说出,太少见。唐书易讪讪说:“对啊。”
抑制着心酸和苦闷,明芮不解的质问:“班长叫什么?”
“……班长是我啊,芮芮,你怎么了。”
她说完,手背在身后,像要藏起什么。
“不然我带你看什么……”
气氛陷进僵局,空气千斤重般向下沉。
这也太不对了,明芮轻轻攥起拳,书易不太会骗人,李东杰和郑学名都一改常态的不捧场拆台,一定是在瞒着她什么事。
那边,校门口附近,翻墙而进一个学生,白校服衣角显眼的沾上一块灰,正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
像是有了自然而然的话题,李东杰生硬冲那人喊:“八班的,干嘛呢,快点回操场,小心被你们老班抓了。”
学生带着眼镜,高高瘦瘦的,略显文气,挥手道谢:“谢谢李老师!保密啊!”
白校服在校园里普普通通,对于阔别校服许久的人来说却不是。
明芮定定望着那道飞奔远去的白色背影,突然很想哭。
很久很久以前,好像也有那么一个相似的人,为了她这么跑过,跑得还要快,还要猛。
也在朦胧的夜色里,等了她很久。